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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血祭(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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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忍,又能怎樣呢?”

麵對著那名婦人的憤怒,金不換並沒有當麵回應。他隻是沉默著矗立了良久,然後垂下眼,在所有人注視的目光裡走遠。一直等走到泥盤街儘頭那一座二層的小樓,才停下腳步,帶著幾分苦意,向身後跟來的周滿開了口。

周滿隻能看見他在細雨裡的側臉。

金不換的聲音無比清醒,但也無比殘酷:“宋氏之大,非蚍蜉所能撼。凶猛的野獸,才有搏鬥的本錢;孱弱的雞犬,若是不忍,除了白白葬送自己,又能得到什麼?”

周滿想回應一二,然而張口時,又忍住了。

大水將整條街淹沒,麵前這座小樓自然也不能幸免。且這裡是整條街地勢最低之處,即便一命先生已施展術法將大水引走,可它們在退去之前,依舊在這裡留下了狼藉的痕跡。此刻正有一些人在裡麵收拾。

金不換說完,已抬步向裡走去。

周滿立在外麵,看著他的背影,卻隻是想:不忍的確會死,可忍了,便一定能活嗎?

雲來街的街口,雨勢雖已變小,可隔街對峙的雙方,似乎誰也沒有要退的意思。

兩邊人馬都按住了兵刃,隨時準備聽令動手。

陳仲平自是惱恨韋玄半點道理不講,偏要在這節骨眼上與自己為難,一張枯樹皮似的老臉陰晴不定,不斷變幻。

然而過得一陣後,竟忽然笑了起來。

韋玄幾乎立刻感覺不舒服,皺起了眉頭。

陳仲平身上那原本緊繃的氣勢,卻是一下放鬆了:“韋長老化神後期的修為,憑我陳某人的本事,又是在小劍故城之中,的確不敢鬥狠。我等雖認為金燈閣十數名修士之死乃是那金不換膽大妄為,但韋長老既一力稱是你王氏周滿所為,那陳某也隻好依韋長老之言,將此事上呈少主、小姐了。”

韋玄冷笑:“那兩個小輩,你以為我放在眼中不成?”

陳仲平回以一笑,隻朝著泥盤街那邊看了一眼:“韋長老乃是道陵真君舊部,自然誰也不放在眼中。你要因那周滿與金燈閣作對,我等看在王氏麵上,自也不好為難她。隻不過這天底下迫人就範的法子,豈獨打打殺殺這一種呢?”

對於龐大的世家而言,要碾死一隻螻蟻,何須親自動手?隻需淡淡一個眼神掃過,稍稍流露出一點好惡,便會有無數趨炎附勢之人順其好而好、順其惡而惡,恨不能搖尾為其馬前之卒。

陳仲平說完,便一揮手,竟真就帶著一乾人等返回金燈閣。

若愚堂這邊的人站在原地,不免有幾分錯愕。

孔無祿先是一愣,不太相信陳仲平就這般退了,然而緊接著便想起他方才最末一句,心頭猛地跳出幾分不祥的預感:“那陳仲平的目的是金不換,以此城為中心的附近幾城,都有這位金郎君的盤口和生意!長老,此人也是公子的朋友,我們是否……”

他自是想問是否要出手相幫。

豈料韋玄眼神閃爍,隻盯著那幫早已走遠的金燈閣修士,道:“他們要真敢下狠手,那才好呢!”

三日後,雨完全停了,天也早已放晴。然而泥盤街儘頭的這座二層小樓,卻籠罩了厚厚的陰雲,仿佛有一場

更大的風雨正在醞釀。

二樓那不大的廳中,已坐滿了人,還有不少擠在邊上站著。

正中一張長桌,左邊為首坐著的,是一蓄須的中年人,看著其貌不揚,像個賬房先生;右邊為首坐著的,是一身材魁梧的粗豪壯漢,一身短褐,腳踩草鞋,倒像是街上搬貨的腳夫。

金不換則坐在中間,旁邊立著餘善。

整座廳裡數十人,竟找不出一個臉上帶笑的,人人麵容冷肅,如臨大敵。

周滿就抱了劍,站在角落裡看著。

這幾天她自是沒回學宮,一是泥盤街大水剛過,她留下來能幫點忙就幫點忙,二也是怕自己走了,金不換的安危便沒保障。

隻是這三天來的消息,實在算不上好。

坐在右邊的那名壯漢,已壓不住心中火氣,聲音越見暴躁:“學宮那楊執事見風使舵、卸磨殺驢也就罷了,本來我們同他就是與虎謀皮,沒了這點生意傷不了筋、動不了骨。可昨日五城九個盤口,尤其是放在明麵上的六個,不是被人砸了就是被人搶了!駐守的兄弟們哪個不是好手?全被打得頭破血流!可見那些尋釁之人,身份絕非尋常!”

左邊那賬房先生模樣的人眉頭也是緊鎖:“最難的是藥材那邊。原本我們上個月談定要給我們供貨的商人,今天大都變了卦。不是避而不見,就是推三阻四。隻有少數幾家還信守承諾。可整個蜀中,已找不出幾家醫館丹堂還願意進我們的藥材……”

有人不解:“我們的藥材不說蜀中,至少在這片地界價錢算得上公道。他們不買我們,難道願意高價去買宋氏?”

那賬房先生苦笑:“宋氏以陣法傳家,掌握著天下過半的傳送陣,所有買進賣出的生意哪個沒他們摻和一腳?藥材這行,更是早早握在人家手中。無論哪家醫館丹堂,都是指望長久開下去,為了圖我們一時的便宜,得罪金燈閣,誰又願意?趨利避害,人之常情罷了。”

此言一出,廳中越發壓抑。

不少人忍不住罵出了聲。

周滿卻抬眸看向坐在正中的金不換:自進了廳以來,他便沒說過一句話,坐在長桌儘頭,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一般,隻是盯著手中那一塊已乾的泥。

此時廳中眾人已是義憤填膺,尤其是那壯漢:“這些事情必是那狗屁宋氏金燈閣在背後授意使絆子!我們倒也罷了,餓不死,可下麵有多少人指著生意轉起來過日子。這狗屁世家如此囂張,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斃嗎?”

那賬房先生歎氣不說話。

有人見了便問:“蔡先生足智多謀,難道也沒有半點辦法?”

蔡先生,也就是賬房先生蔡源,聞言隻是搖頭:“彆人不買,我們難道還能強買強賣嗎?宋氏勢大,恐怕就算有哪家鬥膽買了,最後也不免落得與我們那些盤口一般的下場……”

那壯漢氣道:“醫館丹堂不買,我們難道不能自己賣嗎?”

蔡源問:“自己賣?”

那壯漢道:“藥材的生意是大頭,總歸還有幾家信守承諾願意供貨給我們。醫館丹堂也不過就是給人看病開藥賣丹藥,我們在鬼市的幾個暗堂口上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煉丹師,何不將那些藥材都煉成丹藥,自己賣?”

眾人都覺得這是個破局的法子。

然而蔡源聽後,臉上苦意更甚,隻道:“生老病死,自是最來錢的生意。你以為郎君不曾想過嗎?此事若真那麼容易,郎君早就做了。且不說煉丹賣藥回錢的速度如何,單說丹藥,我們的人頂多會煉製一些常見的普通丹藥罷了。既是普通丹藥,大醫館大丹堂哪家沒有,旁人何必來我們這兒買?但若要賣些珍奇丹藥,天底下最好的煉丹師和珍貴丹方,都攥在世家手中,尤其是陸氏濟安堂。我們拿什麼和人比?”

這話等同於封死了眾人所能想到的最後一絲破局的可能,讓所有的討論都陷入了僵局。

整座廳內,忽然沒有了聲音。

這便是世家的可怕之處——

它們龐大的根係深入六州一國每個角落,一旦開始絞殺,甚至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喘息的餘地。

周滿已聽了許久,此時卻不免想起前世的遭遇來:當年換骨之後,王氏派人追殺自己,不也是這般恨不能斬儘殺絕嗎?原來宋氏也不遑多讓。

依稀記得,前世金不換攜拜帖到玉皇頂求見她時,正在同三大世家爭奪位於涼州的靈石礦脈……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笑了一聲。

放在平時,這一聲大約也沒人在意;可這時眾人都在壓抑中沉默,這一聲就變得格外明顯,尤其是在這種誰也笑不出來的情況下。

眾人齊齊回頭看向她。

那賬房先生蔡源與右邊坐的那壯漢,更是同時皺起眉頭。

這些天來,周滿都在。大家都知道她乃是郎君同窗好友,又兼親眼見她當街斬殺金燈閣諸多修士,見她皆是懷著幾分敬重,不敢慢待。隻是她寡言少語,一般隻在旁邊看著眾人忙碌,眾人即便心裡想,也不好同她搭話。

蔡源這時略一思索,竟起身請教:“周姑娘發笑,可是想到了什麼破局之法?若有,可否指點一二?”

周滿微微一怔:“我隻是想起一些舊事。不過……”

她想了想,一念忽然冒出:“蔡先生剛才說,生老病死,是這世間最賺的生意。那為人改變天命呢?”

蔡源一愣:“改變天命?”

他顯然沒明白,但一直坐在長桌儘頭看著手中泥塊的金不換,卻忽然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向周滿!

周滿隻在自己指間清光戒上一抹,便取出了一隻扁平的玉匣,放到桌上:“諸位商討的是破局之法,缺的是能與大醫館、

大丹堂一爭高下的珍貴丹方。我這兒正有一匣丹藥,不知可否找人研究研究,拆出丹方?或恐派得上用場。”

她隨手將玉匣打開,露出其中八枚玉色的丹丸,頓時丹香四溢。

眾人聞見,精神幾乎齊齊一震。

蔡源一看,更是不太敢相信:“丹皮若玉,香如春草,這,這難道是——”

然而尚不等他將這丹藥的名字道出,那頭的金不換已經驟然起身,麵容微冷,竟是直接走向周滿,握住她胳膊,將她整個人往外麵拉:“你跟我出來。”

眾人全都錯愕,心中生出幾分不安。

周滿自己也沒想到,先是皺了眉頭,但隨後一看金不換那冷凝的眉峰一眼,想到什麼,便沒再推拒,隻隨他一道走到外麵。

站在二樓欄杆前,放眼便能看見前麵的泥盤街。

雖則被那婦人責斥不稀罕他的“臭錢”,可金不換自知泥盤街的禍患由自己而起,仍是點算了賬目,給街上受災之人都發了錢。

此時街上已有不少人在重修屋舍。

遠遠還能看見泥菩薩帶著小藥童孔最攜了醫箱出診的身影。

周滿先開口道:“此事也是因我而起,我幫你是理所應當;這這一匣春雨丹乃是王氏白送,於我更無大用,原本就打算給你和泥菩薩吃了試試。今日若能派上彆的用場,自然更好不過,你不必有什麼歉疚負擔。”

誰料金不換竟道:“周滿,我不是怕欠你。”

他向來是張揚的、恣睢的,然而連日來的壞消息,已如陰霾壓在他身,顯得沉悶而冷肅。

周滿忽然意識到,他叫她出來的原因,或許並非如自己所想。

金不換輕聲道:“我隻是怕連累更多的人。”

要自己開丹堂賣藥,絕非一件簡單的事,尤其是當他們要賣的丹藥叫“春雨丹”的時候——

這種價值連城的丹藥,有提升根骨、增強天賦之用,向來為世家嚴格把持,隻在豪族之中流動,絕少往下發放。畢竟若已高居明堂,鞏固自身還來不及,怎會輕易將改命的機會施舍給下麵的人?

彆說他們拿這八枚丹藥倒拆丹方能不能成,即便是成了,哪怕能仿出三分藥效,傳出去都是禍事一樁!

“春雨丹固然有價無市,這六州一國多的是人揮舞著大把靈石求遍了人脈也買不到,我們若能仿製必定能一舉翻身,可這些世家,怎會容許?這件事,隻怕比我們殺了陳寺,更令他們難以忍受。”金不換太知道那些人的忌諱了,“屆時我們要對抗的,就不是一個宋氏、一個陳仲平那麼簡單了。”

世家利益被觸犯時是什麼嘴臉,誰能比周滿更清楚呢?隻是或恐正因有前世的仇怨在,今生她更加不願忍耐。

她看向金不換:“可你要知道,陳仲平這個瘋子不擇手段,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經此一役,誰都知道泥盤街是你軟肋。即便你不反抗,他也有一萬種牽連無辜的法子,慢慢逼迫你就範。你要等死嗎?”

金不換垂在身側的手指終於慢慢攥緊。

隻是,他到底難以下這個狠心:“可我是在這裡長大的……”

不過是往昔泥坑裡的一名棄嬰,被街上一個無人問津的老乞丐救了起來。那時他氣若遊絲,老乞丐發現,便趕緊抱了,大半夜挨家挨戶去敲門討吃的。

可年幼的嬰孩吃不了飯,能幫上忙的不多。

最後是屠戶家的鄭娘子生了惻隱,想起家裡養的母羊剛生過小羊,幾番猶豫,才瞞著自己生性暴躁的丈夫,去擠了一碗羊奶,幫忙喂了,將人救活。

後來,他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長大了,成了跟在老叫花子後麵的小叫花子,連名字都是從叫花子們唱的蓮花落裡取出來的,是老叫花子喜歡的《勸人方》裡的一句。

“忍一時,風浪靜;退一步,處處寬。浪子回頭金不換,有錢難買一生安……”

金不換的聲音,仿佛浮在水麵一般,飄忽不定。

隻可惜,有錢尚難買一生安,沒錢的叫花子又怎麼可能好過?

在他剛開始記事的那一年冬天,突來的大雪壓垮了他們棲身的窩棚,老乞丐身體孱弱,一場風寒便要了他的性命,撒手人寰。

他無枝可依,無處可去。

大半夜裡,饑寒交迫,隻好瑟縮在沿街米鋪的屋簷下,聽著裡麵的年輕的瘦老板和妻子吵架摔了碗,大聲嚷嚷著:“走就走,老子以後不回來了。”

接著竟把門一拉,結果一低頭就看見了外麵的金不換。

瘦老板當即就道了一聲:“晦氣!”

然後直接把門關上。

金不換也不知道他怎麼一下就不離家出走了,隻是想,瘦老板脾氣不好,老叫花子從不去他那兒要飯,自己雖然餓,但還能忍忍。再說,大晚上去哪家要飯,都是會挨罵的。

可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

那瘦老板扔出來一碗白米飯,隔著門縫一臉嫌惡地看著他,隻給他指斜對麵那已經收了的餛飩攤:“小叫花子趕緊滾,去那邊!這大晚上,彆一不小心死我門口!”

“那時候,我捧著那碗飯,不知所措。等他把門關上了,過了好久,才想起道謝,然後跑去對麵。”說到這裡時,金不換的聲音,竟帶了幾分滯重,兩眼微微潤濕地望著周滿,“那是餛飩攤,棚下麵就是火灶。賣餛飩的老板戌時收攤,可燒過火的灶膛卻能熱很久。那裡比彆的地方暖和。周滿,他是怕我凍死……”

他慢慢道:“我是小叫花子,可我幾乎沒有真正討過飯,都是彆人給我的。我是憑著這裡一人一點的惻隱之心,才活了下來。他們是普通人,甚至未必個個都是好人。可我不能舍棄他們,也無法用他們去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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