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全聽得倒吸一口涼氣,那豈不是說,幕後之人在第一次投毒的時候,就已經留下了後手,隻防備著今日?
妙歡喜等旁觀之人,這時都忍不住皺起眉頭。
似周光這般的更是麵露憤慨。
連陸仰塵和宋元夜都感到了意外,隻是他們未發一語,保持著沉默。
唯有金不換,目光全落在周滿身上,似乎想通過這凝滯的背影,揣度她此刻的心情。
然而周滿隻是慢慢轉過頭,盯著岑夫子。
這位地位尊崇的學宮祭酒,就站在原地,垂手而立,動也沒有動一步,已帶著幾分蒼老的麵容上,卻是神情難辨。
春風堂這邊即便一開始推諉,並不想詳查投毒之事,可也沒料到自家仆役忽然這樣死於非命,遭人毒手。
田達憋了一口氣,臉色凝重。
他拱手向岑夫子請示:“夫子,這投毒之人敢當眾殺我春風堂的人,實在是心狠手辣……”
豈料,岑夫子將眼皮抬起,一張臉平靜無波:“死了自己人了,你春風堂終於知道投毒之人心狠手辣了。”
田達先是一怔,接著便從這話中聽出了一股寒意。
他立刻躬身半跪:“我等不敢!
岑夫子的目光,從他身上移到其他人身上,孫茂,陸仰塵,宋元夜,再到田達、劉常、徐興,甚至是一直盯著他的周滿。
每個人的表情,他都收入眼底。
隻是他的聲音,仍舊沒有半點起伏:“春風堂事涉丹藥,本該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在學宮中是舉足輕重的地方,卻還能被人鑽了空子,兩度投毒。從今日起,春風堂上下徹查一遍,倘若以後再有此類事情發生,嚴懲不貸。”
整個春風堂,一時噤若寒蟬。
田達不敢有半分反駁,連孫茂多隻能一並道一聲:“是。”
岑夫子又道:“綺羅堂仆役白日聚眾賭錢,原來的高執事有失察之過,傳令下去,即日起卸下執事之位,另擇人選。至於青霜堂……”
那仆役雖死,可之前說得明明白白,是去跟綺羅堂的仆役賭錢了,所以高執事被牽連是意料之中。
但誰也沒想到,岑夫子還會提到青霜堂。
劉常沒什麼特彆的反應,隻是抬頭看了一眼。
徐興卻是心頭猛地一跳。
岑夫子竟然道:“青霜堂雖然暫時不涉入此事當眾,但周滿既懷疑你等與背後投毒之人有牽扯,執事之位在學宮非同等閒,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便請徐執事避嫌,暫卸執事之位!”
“什麼?”即便已經有了幾分不祥的預感,可徐興也萬萬沒想到,岑夫子一句話就要卸去自己好不容易才鑽營來的執事之位,氣憤道,“岑夫子,我不服!從頭到尾半點證據都沒有,隻因為她懷疑便要我避嫌嗎?!”
眾人也覺得這般處理頗有幾分無理。
然而,岑夫子隻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想要證據?”
頃刻間門,一股寒氣竄了上來。
徐興抬起頭,就對上了一雙如電般洞徹的眼眸,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仿佛被人看穿了一般!
喉嚨像是被人卡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額頭上甚至冒出了冷汗。隻這簡單的一句話,能想的實在是太多了。
可以說岑夫子就是蠻不講理,根本不想給什麼證據。
但也可以說……
眾人諱莫如深的目光,忽然都往徐興臉上掃了一圈。
岑夫子見他終於閉了嘴,這才收回目光,隻是聲音也多了幾分冷肅森然:“事可一,不可再。劍門學宮,從來不是你們幾家的爭鬥之地。今日之事,人死了,或恐沒個確切的結果,可不要再讓我知道第二次。”
這話說得,又比先前更明顯了幾分。
尤其是神都三大世家的人,麵色都不由變了幾變。
末了,岑夫子才看一眼地上那仆役已經冷去的、沒了氣息的屍首,沉默片刻後,淡淡道:“人死得冤枉,好生殮葬了吧。”
春風堂這邊皆躬身應“是”。
岑夫子於是收回目光,一拂袖,便似乎抬步要走。
可就在這時,一道嘲諷的聲音,忽然響起:“隻是如此嗎?”
岑夫子頓時蹙眉,回頭望去。
眾人也是齊齊一驚,發現先前半蹲在那仆役屍首旁的周滿,不知何時已站了起來。
她一雙眼中藏著譏誚,竟是直直逼視著岑夫子:“毒投了,人死了,最後隻是下令徹查,不痛不癢處罰兩個管事這麼簡單嗎?”
岑夫子隻問:“那你還想怎樣?”
連本沒有證據的青霜堂執事徐興,都被他以“避嫌”為理由撤去執事之位,換了任何一位旁觀者來,隻怕都要說他偏袒周滿,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處理不到位。
然而周滿記得的,隻是這位夫子方才垂落下去的手。
還想怎樣?
周滿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過了許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句道:“夫子既有決斷,我當然不敢怎樣,更不能怎樣。”
說的“不敢”“不能”,而不是“不想”!
“不服”兩個字,幾乎就寫在臉上,完全沒有半點遮掩之意!
岑夫子望著她,眼角似乎有輕微的抽搐:“你就是韋玄為王氏物色的新客卿?”
周滿敷衍道:“不錯。”
岑夫子聞言,竟然點了點頭:“好,很好。來人,去知會韋長老,讓他來學宮見我。”
請韋玄來?
眾人心中都是一悸,隱約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來。
然而周滿渾然沒事兒人似的,有恃無恐,凜然無懼,隻掛著唇畔那一抹諷笑,目送著岑夫子走遠。
一場鬨劇,亂哄哄開始,又亂哄哄結束。
眾人先後散了,那仆役的屍首被人抬了下去,春風堂內一時隻餘下那攤血跡。
隻是連那攤血跡都沒能留存多久。
幾個小童走過來,一個普通的清源術打出來,血跡便消散得乾乾淨淨,一切都恢複如常,再也看不出一個無名的小人物曾在這裡無辜喪命。
周滿從春風堂出來時,日已西斜。
金不換默不作聲跟在她後麵,看著她順學宮外圍的長廊一直往前走去,走過山林,走過長廊,從日落霞飛走到夜幕籠罩,許久才在走過一處點亮的燈柱時,停下了腳步。
昏黃的光亮,透過鏤空的浮雕映照出來。周滿便在這細碎的光影裡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而後才意識到時辰一般,舉目看向無星也無月的夜空,呢喃了一句:“這天可真黑啊。”
金不換看得分明,她的手竟然在抖。
即便早不會失望,可眼見活生生一個人死在麵前,又怎會沒有半分憤怒?
這一刻,他仿佛能對她的一切情緒感同身受,隻慢慢道:“所以,我更喜歡韜光養晦。”
周滿終於回頭看他一眼:“可人這一口意氣,總也有忍不住的時候,不是嗎?”
金不換知道,她指的是今日春風堂,他站出來為她說話,於是有片刻的沉默。
隻是沉默過後,竟是一笑:“所以我這種人,也就配站在你身邊嘛。”
前麵便是長廊儘頭,金不換說完,便將他那壓著金線的袍角一掀,十分隨意地坐在了前麵的台階上,隻道:“春風堂是陸氏的,陸仰塵與王誥即便算不得摯交,在神都卻也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多少有些人情在。自然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就不必太過認真……”
話說著,他手一伸,炒花生都端了出來。
周滿看得皺眉。
金不換神情卻是十分平靜,一麵剝著花生,一麵道:“至於岑夫子,偌大一座劍門學宮,實則都要靠世家大族供養。即便他修為不俗,想要公正,不也得顧念一下整座學宮這麼多夫子的花銷從哪裡出嗎?”
周滿冷冷道:“可那是一條人命。”
金不換平靜道:“死了才能不說,說了一定會死,投毒之人不會放過他的,從選定他這一環下手開始,這個人便活不了了。”
周滿微微閉了一下眼,似乎想壓平翻湧的心緒。
金不換見了,便將手裡那盤花生遞向她:“我請你,吃點嗎?”
這時候,還有心情吃花生,不愧是他。
周滿看他一眼,靜得片刻,到底還是抓了一把在手裡,隻道:“請人吃炒花生,你倒也拿得出手,不嫌寒酸!”
金不換靜靜望著她,輕聲說:“我知道,你不會嫌棄。”
周滿竟被他氣笑了。
她拿著這一把花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剝了一顆,向著裡麵胖胖的花生仁瞅了一會兒,忽道:“花開泥外,果結泥中。或許一開始便是你我癡心妄想,這世間門既從無‘公道’二字,又從何處去討呢?”
金不換便問:“所以為什麼不真的給所有人投毒?”
周滿陡地沉默。
金不換卻想起他們密謀的那一天:“是我那天說的話,影響了你嗎?”
周滿矢口否認:“和你沒關係,和泥菩薩也沒關係,是毒不夠。”
不夠?
他給的毒夠不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金不換忽然覺得周滿這人欲蓋彌彰的時候,也十分拙劣,於是笑著搖頭,卻難得認真地對她道:“周滿,我發現你這個人什麼都好,但有一個習慣很壞。”
周滿不解,看向他。
金不換便盯著她,慢慢道:“你很喜歡給彆人機會。夾金穀那次不下死手是,義莊後選擇放過我也是。有時候,這樣的確能避免殺錯人。可更多的時候,你是在給對手機會。”
周滿擰了眉頭,沒有說話。金不換便續道:“第一次你沒把人殺死,第二次就會被彆人殺死。就像這次,你若真的投了毒,至少不會這麼輕描淡寫被他們敷衍過去。”
春風堂內的種種細節,又在眼前浮現。
周滿從來沒覺得自己錯過,也從來不願意聽人說教,隻是這一刻,話到嘴邊,竟然無法反駁。
她終究一聲歎:“你說得對,是我還不夠惡。”
金不換一雙眼眸裡於是盛滿粲然的笑意,低沉的聲音,帶著幾分蠱惑:“所以下次,彆考慮什麼泥菩薩了,我們需要更惡……”
周滿一時竟品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
隻是也沒等她品出是什麼滋味,身後竟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道微冷的聲音:“更惡?要怎樣才能算更惡呢?”
這聲音……
周滿回頭一看,便見一道穿著舊道衣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站在他們身後。
他手裡拎著一隻提籃,似乎是要去什麼地方找誰。
然而此刻整個人立在回廊的陰影裡,清雋的麵龐已覆上一層薄霜。
她下意識喚了一聲:“泥菩薩……”
王恕卻沒有看她,隻是盯著金不換:“拿我的藥方,製毒投毒,這一次沒出事,是你們運氣好。可下次呢,下下次呢?我是不是該提前備兩副棺材,好待他日為你二人收屍!”
金不換站了起來,與他對視,卻沒說話。
王恕便問:“你是朋友,便這樣勸她嗎?”
金不換看了周滿一眼,終於輕聲道:“菩薩,有沒有可能,是你心裡太乾淨,把我看得太好。金不換泥盤街中一介乞兒出身,能走到今日,靠的從來不是‘良善’二字……”
王恕薄唇緊抿,看他良久,隻道:“好。”
說完竟收回目光,他伸手去拉周滿:“你來,我有事找你。”
金不換眉頭一蹙,也伸了手,似乎下意識要去拉周滿,隻是剛抬起來一點,便又慢慢放下了。
周滿感覺出此刻氣氛不對。
隻是她抬眸望著王恕,心中掠過與此人相處的許多細節,便慢慢道:“正好,我也有事想找你。”
說完,便向金不換一頷首:“金郎君,今日之事,無論如何,多謝了。”
金不換一語未發,隻是立在廊下,看著這二人於黑暗中慢慢走遠,向著東舍的方向去了。
王恕一路上都壓著一股隱怒,並未說話。
周滿卻是心不在焉地想:泥菩薩是個好人,好人不該同她這樣的壞人混跡在一起。
東舍諸人屋裡都亮著燈,王恕竟也不怕被人看見,幾乎是一路拽著她回來。
周滿開了門,想同他講清楚。
可沒料,這人進門後,竟直接從提籃裡端出一碗熬好的藥來,重重放在桌上,冷冷向她道:“喝藥。”
周滿頓時一怔。
王恕似乎也厭棄自己,但仍是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你讓我閉上眼,我試了,但學不會。我看見了,便無法視而不見。周滿,從今天開始,要麼你教會我把眼睛閉上;要麼,我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你,什麼才叫‘愛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