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當然要準備。”金不換並沒有忘記這件事,隻是仍覺難以釋懷,“可是周滿,明知是毒,你偏還要服,到底是有多大的一出戲想唱?”
無論如何,他也不至於懷疑她是活膩了想尋死。
周滿卻好似不明白:“戲?”
金不換便凝望她這一張過於平靜、過於鎮定的臉,無比肯定:“你連對趙霓裳施以援手,都要圖報,對上旁人更不可能願意吃一點的虧。你若主動付出一分的代價,必定有人要倒大黴。”
周滿“哦”了一聲:“原來是指這個。你是擔心嗎?”
金不換道:“我擔心什麼?你有恃無恐罷了。”
方才他聽得分明,泥菩薩在同她吵架時,清楚地說了一句“就算眼下毒輕能治”。
他輕哼道:“他於醫道向來謹嚴,若此毒無解,不至於輕易說出這句話來。既是有解,那你為了自己的目的,再服幾丸自然覺得無妨,頂多氣死尊泥菩薩……”
豈料周滿搖頭:“不,我指的不是這個。”
金不換一怔:“什麼?”
周滿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擔心我連累到你嗎?”
金不換聞言,先是錯愕,隨即才明白是自己會錯了意,忍不住笑了起來:“周滿,你知道我為什麼甘冒奇險,來找你合作嗎?”
周滿道:“你怕死,而且無利不起早。”
金不換目中便異彩閃爍:“不錯,無利不起早。你同陳寺兩度交手,一次重創他,一次殺死他。可以說,在劍門學宮大部分人還在玩泥巴的時候,你已經在外麵大開殺戒。兩次膽大包天,偏偏又兩次全身而退。我實在不擔心你連累到我,反而怕你連累不到我。”
周滿一筆一筆,總是同人算得太清楚。
可人與人之間最深的聯係,往往是算不清楚的。
她望向他,有一會兒沒說話。
金不換卻已將他那扇子取了出來,又恢複成那一幅浪蕩的習性,隻道:“還記得昨夜聚會去的那片鬆柏林嗎?我們去時曾經過一個岔道口。今夜亥初三刻,我便在那裡等你。”
周滿了然,目送金不換離去。
待得日往西落,月從東上,銅漏滴過亥初二刻,她便換上一身適合夜行的袍服,將金不換先前送的那枚鹿骨扳指戴上,從房中出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東舍。
夜裡的劍門學宮,漆黑一片。
周滿並未從那一片恢弘的建築中穿過,而是選擇在周邊山林間繞了小半圈,才來到金不換所說的岔道口。
金不換難得換了一身玄黑長袍,沒了以往那種金的白的、花裡胡哨的,氣質倒是陡然一沉,那鋒利豔麗的眉眼朝人看來時,竟有種刀劍出鞘了似的錯覺。
周滿見了,不免想起泥盤街他殺司空雲那一日。
金不換也打量她一眼,隻指著左側那條岔路道:“我們從南麵出去,有一條隱蔽的山道。”
周滿問:“天亮之前我們得回來吧?”
金不換道:“自然。明早還有劍夫子的課,且為了避免彆人懷疑到我們身上,恐怕也最好不要留下什麼傷。”
周滿便點了點頭,倒是沒有什麼特彆的反應。
這一次的情況,金不換早已提前跟她溝通過。對手雖然為宋氏做事,但隻是蜀州金燈閣極其外圍的成員,僅有三人在先天後期境界,且沒有什麼傍身的厲害武器,完全無法與陳寺相比。
何況他們在暗,對手在明,並不需要太過擔心。
兩人都不再多言,徑直順著這條隱蔽的山道,出了劍門學宮的範圍,一路向西而去。
大概一個時辰後,便來到一座山頭。
金不換預先安排好的人早已在幽暗的山林中等候多時,聽見有人來,先是警惕,待得發現是金不換後,便立刻恭敬整肅地行禮,稱他一聲“郎君”。
周滿來的路上已經將幕離戴在頭上,此刻就立在金不換身後。
這幫人顯然都是金不換在市井中培養的勢力,並無什麼光鮮整齊的衣著,眉目間也多一派凶狠之氣,隻是對著金不換時都十分收斂。
他們以前沒有見過周滿,又見她戴著幕離不露真容,未免有幾分謹慎的好奇與猜測。
但金不換並無為他們介紹之意,隻問:“餘善,情況如何?”
站在眾人前方的一名灰衣少年便稟道:“半個時辰前他們已經離開了天明宗,一共十三人,大約一刻後會經行此地。”
金不換便向周滿道:“擒賊先擒王,你負責‘擒王’。要先尋個埋伏的好地方嗎?”
在他們說話時,周滿已經看過周遭地形了。
此處確算個伏擊的好地方,兩邊都是山巒,中間一條山道夾在山坳裡。
視野最好的地方是西麵山頭。
但這一點任誰都能看出來,反而不好,是以她退而求其次,選了東南方向的亂石叢埋伏下來。
金不換同那少年餘善,都跟她一塊兒埋伏在此。其餘人等都在斜對麵的山頭上,隻要看見他們這邊一動手,便會立刻衝下去,打個配合。
過不一會兒,下方果然來了一隊人馬。
周滿便輕輕道一聲:“來了。”
然而金不換往下一看,眉頭瞬間皺起:“怎麼多了一個?”
後麵的餘善一愣,對人數卻沒有那麼敏感,仔細數了一遍,才陡然冒出一身冷汗:“十四個,這怎麼可能,之前明明……”多出來的,是一名富態的中年修士。
金不換一眼就認了出來,心底一沉:“是金燈閣的小管事郭慶,他有金丹期的修為。”
因一直在為宋氏做事,金燈閣的人,他實在是太熟了,甚至還曾跟這個郭慶虛與委蛇喝過酒,對對方的實力境界自然了如指掌。
在金燈閣這郭慶的修為自然是排不上號,在金丹期修士中也是墊底的那種,一向是眾多管事中的笑柄。
然而對眼下埋伏在暗中的眾人來說,此人的出現卻宛如一個噩耗——
他們這邊,根本就沒有金丹期修士!
周滿也忍不住心頭一凜,隻不過,她和金不換擔心的並不是同一件事。
下方那幾人似乎並不趕時間,到得近處時甚至還停下來,燃起篝火歇腳,一麵拿出酒肉來吃喝,一麵放聲說笑。
周滿凝神細聽片刻,忽然道:“這人是他們半道上偶遇的,後麵沒有彆的人手了。”
金不換自打認出郭慶,心情便極差,並沒有留神聽周滿這句話。郭慶實力雖然不濟,他先天境界後期的修為憑借法寶之利也不是不能與對方一拚。
可現在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周滿。
任何事敗的風險,他都冒不起。
金不換隻考慮了片刻,道:“等上兩刻,看郭慶走不走。若是不走,今夜行動便直接取消。”
周滿忽然皺了眉:“兩刻?”
她算了算時間,竟然直接取出苦慈竹弓與上次殺陳寺時得到的朱雀火羽金箭,隻道:“來不及,我還有事,不能等。”
金不換見她取弓,頓時吃了一驚,下意識道:“你——”
然而周滿決斷既下,行動何其迅疾?
根本還沒等他人反應過來,她已搭箭在弓,用那枚鹿骨扳指扣緊弓弦,將弓拉滿!
“嗖”地一聲,金箭便離弦而去!
上次在義莊,金不換雖同周滿交手,可那時她已先同陳寺惡戰一場,又隻有烈鳥火羽金箭,甚至不能說與他動了真格。如今距離上次又過去了半個月,她不僅得了陳寺的新箭,修為也更有進益,早已逼近金丹期。
之所以一直沒有突破,並非有什麼瓶頸,而是她身負劍骨,不願讓彆人發現自己進境太快,所以自己壓製了自己的境界。
金不換又哪裡知道她實力幾何呢?
手握《羿神訣》,周滿最不怕的就是這種境界雖高實力卻遠遠不濟的對手!
那郭慶倒也有幾分警惕,在周滿箭出時立刻就有感應,一摔手中酒壇,便拔出腰間長劍想要對敵。
然而入目所見,竟是一片熾亮!
金箭飛來,朱雀振翅,一聲長啼,瞬間燃起熊熊烈火,將整片山坳都照得宛如白晝!
金不換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思考她動手之後這一場惡戰要如何收場,那一支箭已如巨大的火球撞入下方人叢之中。
此時,郭慶的手才搭在劍柄上,劍剛拔出不到一半。
可那一支箭已分毫不差地釘入他眉心,甚至貫穿了他整個顱骨,從後腦勺飛出來,深深沒入後方大樹的樹乾!
一擊斃命!
餘善瞬間張大了嘴巴,已經驚呆。
金不換腦袋裡也“嗡”地震了一下,遠遠看見郭慶一臉不可思議表情倒下時,竟覺背脊發寒,心中隻冒出一句:“義莊那日,她對我果然手下留情。”
郭慶怎麼說也是金丹期修士啊!
在她箭下,竟無半點反抗之力!
眼見郭慶倒下,其他人這才意識到有人偷襲。然而強如郭慶都死得這麼乾脆,眾人便知那伏在暗中的對手必然比郭慶更為可怕,一時心神已亂,慌作一團。
這是絕好的機會。
周滿一箭得手,回轉頭來卻見金不換、餘善二人都一臉震駭望著自己,不由皺眉:“愣著乾什麼,動手啊!”
餘善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與其他人一道衝了下去。
山坳裡頓時一片刀光劍影。
周滿在他們亂戰的孔隙裡,又瞅準了其中那最厲害的三名先天境界後期修士,一箭帶走一人,不多時便結束了戰鬥。
金燈閣的修士躺了一地。
金不換這邊的人迅速收繳了戰利品,連著他們身上的法器、丹藥都一並搜羅了來。
金不換自己卻是親自將郭慶和那三名先天境界修士身上的金箭拔下,看了看上麵所沾的鮮血,然後才有些複雜地歎了一聲,將箭遞還給周滿:“我是不是該慶幸,現在我是站在你身邊,而不是站在你對麵?”
他自問,若是處在郭慶的境地,隻怕法寶儘出,也未必能躲這一箭,免不了會斃命當場的。
周滿接過箭,笑一聲,卻並不多話。
金不換便先轉身,吩咐餘善用須彌戒將收了那留有箭傷的四具屍首,讓他回頭處理妥當,然後才重問周滿:“你剛才說你還有事,今晚嗎?”
周滿竟道:“我要去一趟小劍故城。”
金不換頓時詫異:“小劍故城?”
周滿看他一眼,唇畔卻浮出一抹略帶深意的笑來,隻道:“去給彆人添點堵。”
“阿嚏——”
小劍故城內,正在若愚堂內喝茶的孔無祿,忽然一個噴嚏打了出來,不由摸了一下自己後脖頸,嘀咕起來。
“奇怪,大夏天怎麼有股陰氣……”
這半個月來,孔無祿算得上春風得意。
畢竟在城門口同金燈閣的人乾了一架,還因望帝插手強行壓下此事,令金燈閣吃了好大的暗虧,他們還不好再還手,誰心裡能不爽?而且望帝一出麵,整個城裡算是屁事兒都沒了,他終於得以悠閒地享受享受自己的生活。
是以雖然打了個噴嚏,但孔無祿也沒太在意。
照舊哼著小曲兒,品他的好茶。
直到大半個時辰後,他抬起頭,看見門口那道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影。
還沒哼完的小曲兒,頓時卡在喉嚨。
孔無祿心裡一聲大叫:完了,這姑奶奶來準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周滿進得門來,摘下麵幕,也不管他是什麼反應,開口第一句便告狀:“有人要害我,你們王氏管還是不管?”
孔無祿剛要張口回答。
周滿第二句卻已直接開罵,仿佛十分生氣:“我才進學宮一個月,便被人下了一個月的毒。王氏也有青霜堂在學宮,你們卻半點也不知曉!酒囊飯袋嗎,到底乾什麼吃的?”
“你!”孔無祿大是委屈,想說她也太蠻不講理,自己怎麼就酒囊飯袋了?緊接著才意識到她話中之意,整個人麵色驟然大變,“等等,下毒?”
周滿便將那裝著養氣丹的藥瓶扔給他,冷笑道:“隨便撿個病秧子大夫隻怕都比你們靠譜!有膽不妨找人仔細看看,這究竟是什麼毒,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