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有大公子王誥,二公子王命,但會被人以簡單的“公子”二字稱呼的,隻有這一位——
他身上流淌著道陵真君與巫山神女的血脈,甚至得天賜名為“殺”,自然身份高貴,遠在神都其他世家公子之上。
有關此人的傳聞實在太多了。
但奇妙的是,從未聽說有誰真正見過他。
這位神都公子,就像是一道光華萬丈卻又虛無縹緲的影子,隻活在旁人的口耳相傳裡。
金不換不由怔了一怔:“你不就是韋玄舉薦進學宮的嗎?韋玄背後就是這位公子,想必要對你動手的不是他才對。”
當然不會是他。
甚至可以說,最不可能的就是王殺。
畢竟心契已立,她這一身劍骨就是要換給這位神都公子的,對方在這一年之期裡,隻怕保護她還來不及,怎麼可能背後對她下手?
周滿要打聽,當然是懷著彆的目的——
比如,知己知彼,早日送這位公子歸西。
周滿隻道:“既想知道那群刺客背後是不是王誥,那必然會涉及到王氏內部錯雜的關係。我雖是韋玄舉薦,可對自己即將效命的這位公子也一無所知。為世家做事的風險在哪裡,我想金郎君比我更清楚吧?”
說到這兒,唇畔便掛了一抹諷笑。
周滿抬眸與金不換對視。
金不換的瞳仁在天光映照下有一點淡淡的琥珀色,越顯昳麗,念頭隻消在腦海裡一轉,便領會了周滿言下之意——
為世家做事,隨時都可能成為替死鬼。
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跟一位什麼樣的主子,往往是為人臣屬者最需要慎重考慮的事。
這個理由天衣無縫,金不換想,自己沒有任何理由懷疑。
何況,周滿做事雖然大膽,卻極有分寸。
於是他定定看了對方片刻,並未再多問半句,隻道:“我會一並幫你打聽的,隻不過與此人相關的傳聞雖多,卻沒幾條能得到證實,我隻能儘力一試,不敢保證一定能有消息。”
周滿點頭:“這是自然,無論最終有沒有結果,都是金郎君幫了我的忙。”
金不換便笑:“行,那我先去趕丹藥課了,明日再見。”
周滿下意識先道了一聲“明日見”,然後才忽然反應過來:“等一下,草藥課?你有報這門嗎?”
金不換無奈道:“我當然沒有,這不是泥菩薩報了嗎?他暫時來不了學宮,可夫子的課卻照上,我琢磨這病秧子寧肯缺了參劍堂的課,恐怕也不願意缺了醫術、丹藥、草藥、毒術這幾門,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乾脆去幫他聽了,記點筆記,免得他回頭回來愁眉苦臉的。”
周滿不由咋舌:“他竟然報了這麼多門?”金不換看她的眼神,頓時變得一言難儘:“你以為這學宮裡人人都跟你一樣,躺得跟鹹魚似的,隻報一門課,進來混日子嗎?”
周滿:otot
躺得跟鹹魚似的,混日子?
金不換以為她不服,隻道:“連我跟李譜都報了有三門……”
周滿回看著他,目光裡忽然多了幾分微妙,隻古怪地笑了一聲,並未為自己辯解。
此時此刻,金不換也沒意識到自己隨口說的話有什麼問題,直到親眼見證了接下來的半個月……
的確,周滿隻報了劍道一門。
在休沐之前,她有十多天都在閉關修煉,為數不多的那幾天去到參劍堂上課,劍夫子也都還以講解為主,是以眾人對她的了解都十分有限。
但在休沐之後,周滿無須閉關了,劍夫子對劍道的教授也從講解過渡到了實戰,於是眾人漸漸開始發現不太對勁。
起初,隻是一點輕微的差距。
劍夫子有習慣,今日囑咐大家習練劍招,次日便會讓大家捉對交戰,以檢驗所有人習練的成果。
大部分人次日便能全部掌握,周滿也一樣。
按理說,大家的水平本該相當。
可等到捉對交戰時,所有人驚詫地發現:如果說他們對劍招隻是“掌握”,那周滿簡直稱得上“純熟”,如臂使指,僅僅隻是第二天,便仿佛根本不用思考一般就能出劍。
而等他們辛辛苦苦,花費好幾天,將水平提升至“純熟”,周滿卻又已經邁入了“精通”的境界,不僅劍出隨心,甚至開始往上加入自己的理解和變招,令人防不勝防、措手不及!
休沐後第一日,大部分人與她交手,尚能有來有回地打上上百招;第五日,曾在參劍堂劍試擊敗了三位劍童子的餘秀英,六十一招敗在了她劍下;待得第十日,來自齊州儒門、擁有金丹期修為的孟述,竟然隻在她手下撐了不到三十招!可在此前一天,孟述對戰陸仰塵,尚能鬥足四十招才敗下陣來!
陸仰塵可是陸氏的天才,由不夜侯親自教導的劍道!
即便周滿在參劍堂初次試劍時擊敗九名劍童子,列為參劍堂劍首,可有不少人認為她真實修為隻有先天境界,尚未邁入金丹,能贏除了有一定運氣的成分外,還有參劍堂試劍不能使用靈力,將所有人的實力差彆拉平了的緣故,若論真實實力,她不應當比陸仰塵更強。
可她對戰孟述的結果……
還有這遠遠超出眾人的進步速度……
眼看著劍夫子對周滿的滿意,漸漸開始變成對其他人的不滿,眾人心中的鬱結與費解也與日俱增:明明上的都是同一門課,也沒見劍夫子單獨給她開小灶,何以周滿能與其他人拉開這樣大的差距?他們比周滿到底差在哪裡?
第一個發現問題所在的,是宋蘭真。
學宮裡大部分人,包括最離譜的李譜在內,都報了三門課以上。畢竟天下再沒有劍門學宮這樣的地方,能用如此奢侈的方式教授學生,各個領域的高階修士都有,來了這裡不多報幾門課學東西回去,簡直都對不起自己為了來到這裡所付出的努力或者家族宗門的栽培。
可周滿不是——
她來到劍門學宮,隻報了“劍道”一門!
旁人參劍堂的課結束,還要趕著時間去其他夫子那邊,說不準直到晚上才有時間習練劍招,甚至可能還得抽空完成一下其他夫子布置的任務;然而周滿完全不用,彆人去上其他課時,她可以練劍,等彆人可以練劍了,她還在練劍!
對彆人來說,劍道隻是“之一”;
可對周滿來說,劍道就是“一”本身。
或許她原本的修為、對劍道的理解,的確不如陸仰塵,可隻要付出足夠多的時間,誰說這樣的差距不會被追平,甚至不會被反超呢?
專注於一件事,有時比什麼都學,要可怕得多。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宋蘭真第二天就退掉了音律、書法、煉器三門,隻留下了劍道和自己修《十二花神譜》所需要的靈植課。
緊接著就是陸仰塵和宋元夜,兩人都退得隻剩下兩門課。
然後是六州一國的大部分修士。
連向來不怎麼在乎參劍堂排名的蜀中四門的幾個人,都受到了退課風潮的波及——
他們倒不是自己想,完全是被其他人逼的。
若原來隻有一個周滿拚命練劍,他們也頂多隻是落後於周滿,所有人都不如周滿,有什麼好怕的呢?可當三大世家的、六州一國的,都陸續開始退掉彆的課,成日裡跟受了刺激、打了雞血一樣練劍,誰還坐得住!
他們是想擺爛,可不想墊底啊!
被劍夫子趕去門外聽劍很光榮嗎?
退,這課必須他媽的退了!
短短兩日,劍門學宮忽然出現了自建立三百年以來從未出現過的奇景——
除卻參劍堂,其他所有夫子的課幾乎沒人再上了!
全退了個乾淨!
眾多夫子都懵了,甚至偷偷懷疑人生:雖然他們是為參悟劍壁而來,不過順便教一教學生,並不在乎有沒有人來聽。可報了課又退課,他們教得真的有那麼差嗎?!
整座學宮,除了劍夫子所授的“劍道”還是滿員之外,其他夫子那邊的學生都隻剩下不到三人。
眾夫子都沒想通為什麼。
劍夫子卻是很快猜出了個中情由,不免春風得意。
自在學宮教授劍道以來,他地位雖也獨特,可何曾有過這樣風光的時刻?畢竟他是個連“劍夫子”這稱號都要跟人血戰搶來的人,愛的就是“名”。
連帶著看“罪魁禍首”周滿,都是越看越順眼。
現在參劍堂人人都憋了一口惡氣,攢著勁兒地學劍!
劍夫子可太喜歡這氛圍了。
他好幾次沒忍住在課上單獨提點周滿,指導她,就差沒把“偏愛”兩個字刻在腦門兒上。
周滿卻是心無旁騖,對外界圍繞自己發生的這些事似乎並未有太多察覺,又或者是察覺了也並不在意。
她並不像旁人猜測的那樣,用全部的時間練劍。
自從金不換將“廣廈千萬”借給她後,她便將一天的時間拆作兩份,白日在劍宮學劍,夜裡進廣廈練弓,不浪費半點。
可饒是如此,也覺得時間不夠用——
前有病梅館那凶險的五人刺殺,後還答應了金不換那邊的“臟活兒”,她實在需要迫切地提升實力,以應對未知的危險。
眨眼夏至已至,五月將儘,山中暑氣漸盛,雨水也開始多起來。
在下午一場突降的暴雨後,周滿秉承著這十多日來所養成的優秀慣例,每天進步一點,終於將今日排到的四名對手全部擊敗,且劍招數全都壓到了二十五以內!
簡直看得人無地自容,臉都綠了!
眾人忍無可忍,待得今日課一結束,立刻氣勢洶洶地捋起袖子,圍攏上去——
把金不換堵了。
金不換這陣子幫缺課的泥菩薩去聽各種聽不太懂的課,還要記筆記,到參劍堂來上課時,宛如在夢遊。
但在抬頭看見這黑壓壓一群人堵上來時,他整個人都嚇清醒了:“諸位同學,有話好好說,這裡可是劍門學宮,不興隨便動手的!”
圍堵他的人差不多有十個,都是蜀中四門和六州一國的。
餘秀英抄著劍問:“你跟周師妹很熟吧?”
金不換下意識點頭,緊接著又道:“也不是那麼熟……”
霍追便冷著臉道:“那就好,我們有事想請你幫個忙。”
金不換:“……”
請人幫忙為什麼搞得跟要圍毆一樣!
周滿向來是下課就走,並不多留。
隻是今日才離開參劍堂不久,便聽見後麵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喊她。
她停步回頭,一看竟是金不換:“還沒到我們約定的時間吧?”
金不換知道她說的是那“臟活兒”的時間,連忙搖頭:“不是為這事兒。周師妹,你這是要回去修煉嗎?”
周滿道:“不錯。”
金不換便輕輕攥拳掩唇,咳嗽了一聲:“咳,成日裡修煉多沒意思啊,勞逸結合才是長久之道。今晚大家夥兒準備在後山小聚,有篝火有酒肉,咱們一塊兒去?”
聚會?
是了,劍門學宮怎麼說都是一幫年輕人,除了修煉之外,總得有些消遣。
隻不過周滿對此興趣不大。
她張口便要拒絕,但轉眸時,眼角餘光一閃,忽然瞥見遠處走廊上過來的那道身影。
緊接著,金不換也看見了,隻怔神片刻,臉上便立刻綻出笑容來,竟是朝著那頭喊了一聲:“泥菩薩!”
那道身影立時一停,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轉過來。
下午暴雨已歇,黃昏時分卻仍有夕陽殘照,熱烘烘地蒸騰起地麵上的水汽,讓劍門學宮遠近的樓閣都淹沒在一片朦朧的光影裡。十餘日未見的王恕,便立在那光影中。
仍舊那一身洗得發白的舊道袍,身形清疏,但養了這許多天,病氣去了一些,於是那五官極好的麵容上,除卻往日深靜,更多一種玉質般的溫潤。
金不換遠遠喊:“你來得正好,我跟周滿要去後山喝酒,要不要一起?我今天給你倒兩個杯底兒!”
泥菩薩一聽便笑了,朝這邊走來。
周滿想起上回他們在劍閣那邊喝酒,金不換就隻給泥菩薩倒了個杯底兒的酒,不由生出疑惑:“他酒量到底是有多差?”
金不換回眸看她,眼珠骨碌碌一轉,忽然帶了點不懷好意:“你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