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寺原本是在雲來街等他,是他懶得過去,吩咐將人引至泥盤街,在這義莊外見麵。
可誰想到,才到這裡便出了事?
泥盤街可是他金不換的地盤。
換了任何一個外人來看,隻怕都要想,世間豈有這樣的巧合?陳寺出事必然與他脫不開乾係。
金不換方才遠遠看見這女修與陳寺動手時,就已經知道事情棘手了。
無論他願不願意,都無法再袖手旁觀。
但這女修的實力有多驚人,他實在太清楚了。剛才能傷對方,完全是憑借法器之利,且出其不意,是抓住了機會。可接下來,卻未必能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金不換暗將身體緊繃,戒備提高到極致,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裡再無平日的漫不經心,隻道:“在下本無意卷進閣下與宋氏的恩仇……”
他還記得上次與這女修在夾金穀時有過一番對話,此時自己既無把握勝她,便想說上幾句話拖延時間,等待其他人趕來。
可萬萬沒想,壓根兒沒等他把話說完,那女修竟猝起發難,直接搭箭舉弓!
苦慈竹弓綠意流轉,火羽金箭燦若燒紅!
金不換頭皮瞬間一炸,哪裡還有心思再廢話半句?
原本漂浮在身前的八瓣玉蓮法器被他迅速祭出,飛快旋轉起來,立時護住自己周身要處。
“轟!”
火羽金箭帶著星隕一般的威勢,撞到了散開的八瓣玉蓮之上,當即便擊碎了三枚蓮瓣。
隻是箭勢也因此受阻。
金不換顧不得心痛,隻操縱著剩下五枚蓮瓣向內一絞,險之又險地將金箭絞斷。而後竟未趁機後撤,反而將心一橫,向著那女修欺身靠近!
周滿先前就見識過這玉盤多端的變化,心知此物隻怕非同凡響,是以一擊不曾得手時,並未有多驚訝。
可金不換的應對,卻著實出乎了她的意料。
隻短短片刻,她已經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論遠攻,金不換怎麼可能打得過弓箭在手的她?即便靠隨身攜帶的法器抵擋一時,也不過是等死;可若論近戰,弓箭的優勢便蕩然無存!
修為不怎麼樣,腦筋轉得倒是不慢,聰明又狡詐!
周滿心中冷笑,並未退避。
左手苦慈竹弓不收,右手卻自清光戒中中一抹,取了一支火羽金箭扣持於指間,竟是以箭為劍,點劈削刺!
金箭無鋒,僅有箭矢,雖無尋常長劍鋒利的優勢,可因其短細,用在她手中又十分純熟,反而多出一種奇詭變化的凶險。
這一下,卻是金不換所未料。
對方以那一隻金箭同他近身而戰,非但不輸他分毫,還屢屢覷中他身法中的破綻,令他險象環生。
越來越快,越來越狠!
金不換輕易便覺出,相比夾金穀那日,這女修出手果斷又狠辣,完全沒有要留手的意思,分明帶著一種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冷酷。
他一個不慎分神,便被對方一腳踹下飛簷。
兩人從義莊頂,打到義莊外,又打進了義莊內。
裡麵放著的一口破棺材,被周滿一掌擊碎;爬滿蛛網的幾根朽木頂梁,遭金不換蓮瓣穿透……
驟然狹小的空間,騰挪皆是凶險。
香案上唯一的那盞長明燈,將兩人迅速交手的身影投落在四麵破損的窗紙上。
金不換已漸漸難以招架。
周滿又是一掌打碎了堂內半個佛像頭顱,然後忽然間一轉腕,倒轉了金箭,隻用末端火羽,向著金不換麵門一掃。
霎時間,烈焰燃起。
這突然間的變招讓金不換猝不及防,急退的同時,下意識閉了一下眼,然後便生出一種極致的危險的感覺。
可已經晚了!
等他再睜開眼,能看清眼前事物時,那女修已經舉起了先前一直扣在左手的苦慈竹弓,卻將弓身一翻,以緊繃了弓弦的那一側向外,朝著他喉間送來!
由雲線煉製的弓弦,呈現出一種近乎剔透的銀色,此時緊繃在兩端弓梢之間,卻利得像一柄刀!
極快的出手速度帶起了一陣罡風,在這生死的瞬間,將那女修頭戴的幕離掀開了一角。
一雙凜冽的眼眸,於是被昏黃的長明燈照亮。
金不換忽然背脊都寒了。
然而下一刻那長明燈便已熄滅,眼前頓時一片黑暗模糊,隻有喉間脖頸驟然傳來的劇痛,變得無比尖銳、清晰!
——那一張弓的弓弦,赫然繞著金不換的脖頸劃了半圈!
頸項上的皮膚瞬間被弓弦割破,鮮血橫流!
若非他關鍵時刻仰身往後退得了半步,隻怕此弓一轉,已削斷他半段脖頸!
金不換捂住傷處,抽身急退。
這一時隻有門外月色照進來一點,那女修在那少許黯淡的光影裡持弓而立,弓弦上幾滴鮮血凝如露珠,襯得她宛若一尊修羅。
金不換此時已是又驚又駭又疑:“你是誰?”
周滿卻不回答,隻輕輕將弓弦上的血珠抖去,隔著幕離冷冷看他一眼,而後直接轉身一縱,出得門去,隱入外麵深濃的黑暗。金不換立在原地,頸上傷口雖痛,此時竟無法顧上半分——
他滿腦子都是方才長明燈照亮的那一雙眼。
隻是太快了,快到他無法確認,甚至疑心那一點熟悉的感覺隻是自己過度緊繃所產生的錯覺……
金不換方要細想,可此時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外麵為風吹過的荒草叢,頓時回過神來:“糟了,陳寺!”
他飛身掠出門來,到得陳寺身旁一看,心便往下沉去。
原本插在他胸膛上的那支金箭,早已被人拔去,他胸前隻留下一個駭然的血窟窿,體內本餘不多的鮮血此時如泉一般從裡麵湧出來,將他整片胸膛染紅!
至於什麼獨山神玉新弓、朱雀火羽金箭……
自然更是半點蹤影也不見。
金不換已顧不得思索那女修為何放過自己,眼看陳寺一息尚存,說什麼也要保住他的性命,至少得讓他撐到向宋氏的人敘述過因由再死,是以當即摸出一隻玉瓶,療傷的丹藥不要錢一樣向他嘴裡倒。
可陳寺的傷實在太重了。
一瓶藥下去,也頂多隻能算吊住了半口氣,讓他恢複了一點點意識。
陳寺喉嚨裡全被鮮血堵住,說不出一句話來,隻竭力用自己左手手指摳住衣袖,仿佛想要拿出什麼東西。
金不換見了,略一思索,便摸向他袖中。
這一摸,竟取出了一隻小小的方盒,打開一看,裡麵竟躺著一枚淡綠色的丹藥,剔透晶瑩,清香四溢,絕非凡品。
金不換道:“你是要服此丹?”
陳寺仍說不出話來。
金不換微一皺眉,心想都到這種時候總不能還吞一丸毒藥,是以伸手便要將這枚丹藥取出,喂給陳寺。
他並未注意,自己袖上沾著一點細小的、淺紅的碎屑。
但在他靠近時,陳寺看見了。
那一瞬間,完全是下意識的厭惡,即便隻是目光短暫地停留了片刻,也足以讓金不換察覺。
他輕輕垂眸,看向自己袖上。
——那隻是一點揉碎的花生衣,宛若幾粒紅雪。
金不換的動作,忽然停下了,原本已經遞出去的那枚丹藥,也一點點收了回來。
陳寺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死死盯著他,張著嘴試圖發出一點聲音。
然而金不換此時看他的目光,卻充滿了奇異。
那是一種於陰暗中悄然積蓄的戾氣,平時小心翼翼地掩藏,可到了某個時候,便會變本加厲的、張牙舞爪地向外滋長。
他站了起來,指尖捏著那枚丹藥,輕輕轉得半圈,竟慢慢笑了一聲:“泥菩薩說,花生原叫‘落花生’,泥盤街上有些老人也喚其作‘長生果’。性平,味甘,無毒,可入藥,是個好東西。隻可惜……”
巨大的恐懼已將陳寺攫住,他竭力地向他伸手。
金不換卻隻是平靜地俯視著他,淡淡道:“你知道你最讓我厭惡的是什麼嗎?是剛打交道時,我給你遞了一顆落花生,但你沒有吃。”
修長的五指,輕輕一鬆。
那枚淡綠的丹藥“啪嗒”一聲落到地上,就在陳寺眼前。他艱難地伸出手去,想要夠到那枚丹藥。
然而金不換隻是一腳踩過去,就在他麵前,慢慢將那一枚丹藥碾碎。
陳寺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他張大了嘴巴似乎想要發出什麼怒吼或者質問,然而隻是發出一點模糊的呼荷氣聲,先前被那一瓶丹藥吊回來的半口氣,哽在喉間沒能上來。
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陳寺終於死了。
金不換看著他這不瞑目的死狀,心裡隻不著邊際地想:既不食我長生之果,便去作那短命之鬼。
泥盤街黑暗的瓦簷間,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掠過。
周滿手持著弓箭,尚未收起,隻趁著夜色潛行。
她右肩為金不換所傷,已算留下了破綻,此時小劍故城尚在封鎖之中,隻怕不好脫身。
去若愚堂找孔無祿,自然是最穩妥的選擇。
那邊必然有藥,以王氏的勢力,不管她做下什麼事,隻怕都有能力庇護。
隻是那樣一來,她身負《羿神訣》主修弓箭之事,也會暴露。
周滿終究不願。
——在這座城中,有一人早已知曉她的秘密,且必然能為她提供幫助。
她抬目一望,那簷下懸著藥葫蘆的病梅館已在前方。
此時已是子夜,醫館內各處門堂都已關閉,藥童們也都各自歇下。
王恕穿著一身略顯單薄的舊道衣,左手拿著一卷醫書,右手提著一隻燈籠,壓抑著喉間的咳嗽聲,緩步從後堂走過,到得自己門前,推門便要進屋。
隻是沒料想一道黑影也在這瞬間欺身進屋!
燈籠脫手摔在地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傳來,王恕根本來不及反應,便被一隻沾血的冰冷手掌,掐住脖頸,用力壓在了門後。
他袖中右手下意識扣緊。
然而緊接著便傳來一道壓抑著微喘的聲音:“是我。”
王恕袖中五指頓時一滯。
這時那落地的燈籠已經燒了起來,那玄衣女修將幕離一摘,將那一張臉孔露出,被燈籠燃起的亮堂火光一照,便好似新月清輝,花樹堆雪。
不是周滿又是誰?
隻是比起在學宮中見著時,失了幾分血色,連嘴唇都隱約顯出一點蒼白來。
她隻問:“我受了傷,你有藥嗎?”
王恕沒動,也沒回答。
周滿便皺了眉,疑心他是被自己嚇著了,沒反應過來,正待再問。
可一抬眸,才見他一雙烏黑的眼仁望著她,竟是帶著幾分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脖頸。
於是周滿發現,自己那隻沾血的右手,還掐在他脖頸上。
她手掌冰冷的溫度,似乎讓他感到有些不適,突起的喉結在她掌心裡輕輕湧動了一下。
周滿這才後知後覺地撤開手。指上的血跡沾到了這尊泥菩薩頸間、喉間,被閃爍的火光一照,竟覺觸目驚心。
“對不住,我這個人……”周滿重將視線移回他臉上,垂下手,慎重斟酌過用詞,有些古怪地笑了一聲,“我這個人,習慣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