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台四麵,一片靜寂。
金不換定定看著她,慢慢露出了一種奇異而微妙的表情:“是我忘了,周師妹乃是王氏所薦,該有這般膽氣。”
說前半句時,他雖驚訝,但應該是高興的;可說到後半句時,周滿覺著,他好似有些複雜,唇邊笑意淡了少許。
但也僅僅片刻,便恢複無恙。
一眨眼,金不換又是那長袖善舞、能說會道的金不換了:“周姑娘既然開口,那金某責無旁貸,自當引路。”
趙霓裳本以為已沒了希望,豈料絕處忽然逢生,一時竟愣在當場,忘了反應,隻一雙淚眼望著周滿。
周滿抬步便要上邢台去扶那趙製衣。
金不換卻淡淡拉住她,而後竟向左右兩旁道:“愣著乾什麼?五十鞭都罰完了,還不讓救個人嗎?你們是等著看兩名弱女子抬人去?”
他這話說得頗有幾分凜冽,周滿微微怔了一下。
旁邊有幾名沒走的侍從對望一眼,雖還有些不安,但頂著金不換那不善的目光,到底還是咬牙走上去,合力將人抬了。
趙製衣早已昏厥,被抬起來也沒什麼反應。
金不換便招呼周滿一聲,當真走在前頭帶路。
趙霓裳這時才如夢初醒,道一聲“多謝師姐,多謝金郎君”,連忙撐著膝蓋從地上起身,擦了眼淚,寸步不離地跟在父親旁邊。
春風堂在東西兩舍之間,位於正南方向,依著南麵山壁取竹木修建,位置相較於學宮整體要高出一些,正對著那一座雄壯的劍門關。站在堂前便可將那題了《蜀道難》的千仞劍壁與高築在劍壁之上的劍閣,收入眼底。
還未到得堂前,周滿已聞見了淡淡藥香。
幾名醫修站在外麵的樹下交談,堂內則有兩名中年醫修坐於窗邊下棋。
金不換當先走進去,拱手道一聲:“攪擾二位大夫了,這邊有人急需醫治。”
侍從已輕手輕腳把那趙製衣放到了一旁的竹床上。
那兩名醫修聞言忙將手中棋子放下,起身朝這邊走來,隻是待一眼掃見傷者身上的鞭痕,麵色便微微一變:“這是刑台金鞭所留之傷。”
趙霓裳情急:“可還救得?”
豈料這兩名醫修的表情慢慢冷淡下來,竟一揖道:“我二人還忙著去編纂醫書,這一時實在抽不出空,還望見諒。”
趙霓裳不敢相信地望著他們。
周滿也終於慢慢皺了眉。
唯有金不換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抬目向春風堂其他人看去,那些人也都紛紛低下頭,看著竟與方才在刑台邊彆無二致。
他輕嗤一聲,都懶得再問,隻異常乾脆地抄起旁邊一隻茶盞,砰砰朝桌上敲,大聲喊起來:“泥菩薩!泥菩薩!趕緊他媽的出來救人了!泥菩薩——”
方才那幾名醫修沒走遠,站在旁邊聽他這麼喊,臉色都不大好看。
金不換才不管他們,自己叫自己的。
周滿聽得“泥菩薩”三字,頓時抬了頭。
一人身形清臒,端著鋪滿藥草的竹篩,掀簾子進來,一瞧見金不換,便蹙了眉心:“你又來乾什麼?”
周滿看了,心道一聲:果然是他。
能被出身泥盤街的金不換喚一聲“泥菩薩”的,恐怕也隻有這一人了——
仍是青布道袍,隻腰間多掛了一隻黑色的陶塤。麵容上略略顯出一點蒼白,但眉目清潤,五官得宜,即便有那一絲病氣也無損其清質。
打從在接雲堂發現那枚玄鐵劍令乃是劍門學宮獨有開始,周滿便想過,當日病梅館中所見的那位用劍令作鎮紙的“泥菩薩”,或恐也在劍門學宮。
隻是沒料想,這麼快便碰了麵。
金不換同他似乎很熟稔,直接一指竹床邊躺著的人:“傷得不輕,看看吧。”
那趙製衣躺在竹床上,如同一個血人。
王恕隻朝那邊看得一眼,眉頭便皺了起來,一時倒也顧不得再跟金不換計較方才那些汙言穢語,隻將原本端著的藥草隨手撂在桌上,走上前去查看趙製衣傷勢。
先前那幾名醫修立在門邊,見金不換真把王恕叫出來了,先前就不大好看的臉色更是沉得能擰出水來,甚至有人冷哼了一聲,竟不再多看一眼,拂袖便走。
沒片刻,偌大一個春風堂裡,就剩下金不換等人,並邊上一名侍藥的小童了。
周滿明顯感覺到,這尊泥菩薩在這兒好像不太受人待見。
但泥菩薩本人似乎全沒看見,又或者是根本不在意,隻俯身查看了一下趙製衣的傷口,又一扒他眼皮,臉上便瞬間凝重。
他頭也不回地喚道:“孔最,取丹虛散和我銀針來。”
邊上僅剩下來的那名侍藥小童頓時一驚,連忙跑著去取了傷藥與針袋來。
王恕道:“你替他上藥止血。”
自己卻徑直攤開針袋,取了銀針,先靜得三息,定過心神,方對準印堂、神庭、風池、天柱等穴位,依次下針。
沒過幾針,額頭便已覆了一層薄汗。
周滿看得出他是將靈力灌注於針內為人施針,隻是修為實在微末,如此支撐難免辛苦。
金不換也在旁邊看著,歎一聲:“大名鼎鼎的藥王一命先生,竟收了這麼個廢物病秧子做弟子,誰都想不到吧?”
周滿道:“他是藥王弟子?”
金不換點頭道:“豈止?還是唯一的關門弟子呢,這麼多年就收了這一個。往年劍門學宮屬於一命先生的名額他寧願空著都不理會,今年才破例薦了人來。”
周滿便問:“既是藥王親傳,剛才那些醫修見了他,怎會……”
話沒說完,但金不換知道她指什麼,隻輕描淡寫道:“春風堂的大醫是孫茂,當年同一命先生爭‘醫聖’的名號,沒爭過,一直以來都屈居於一命先生之下,他的親傳弟子到這裡沒遇害就不錯了,還指望得到什麼好臉色?”
周滿想了想,道:“那還真是‘泥菩薩’了。”
兩人不再說話,都隻遠遠看著那邊王恕為趙製衣施針。
一針連著一針下去,人卻始終沒有醒轉。
周滿隱約覺得情況不太妙。
她目光一轉,便看見趙霓裳跪坐在竹床邊,身上頸上都還有方才擋鞭留下的傷痕,卻跟感覺不到痛楚似的,隻關切地看著趙製衣,一雙手無意識握在一起,似在為父親祈禱。
周滿一下有些出神,耳旁仿佛又響起了誰在彌留之際的哭聲:“阿滿,對不起,對不起……”
恍惚間有誰碰了碰她胳膊。
周滿這才從過去的幻覺裡脫身出來,轉頭一看,竟是金不換從旁邊遞了一杯茶給她。
大約是剛才叫了她兩聲沒聽見回,金不換有些探詢地望著她。
周滿隻道一聲:“多謝。”
接過茶來,卻拿在手裡沒喝。
等待的時間,對誰來說都是難熬的,尤其是對趙霓裳來說。
足足過了有近兩刻,王恕才停了下來。
趙霓裳的心早已懸到半空:“大夫,怎麼樣?”
王恕沉默了許久,垂在膝上的手掌慢慢攥緊,隻帶著幾分歉然地道:“抱歉……”
隻短短兩個字,卻好似晴空霹靂,砸到了趙霓裳頭頂。
她近乎茫然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大夫。
王恕卻覺自己實在難以承受這般的目光,垂下了眼簾,將趙製衣頭頂神庭穴上刺的銀針拔出,張口似乎想說點什麼,可終究沒說,隻起身退到了一旁。
銀針一拔,那趙製衣竟幽幽醒轉,睜開了眼睛。
可方才聽了王恕那句話的都能猜到,隻不過是人死燈滅之前一口回光返照之氣罷了。
他看見趙霓裳,便用那嘶啞的聲音喚:“霓裳……”
趙霓裳眼眶已紅,這是卻竟笑起來,強將淚意忍了,仿佛很高興似的,跪坐到竹床前,拉住了他的手:“父親,你可算醒了,都嚇壞女兒了。”
那趙製衣滿麵悲苦:“都怪我一時糊塗,連累了你……”
趙霓裳連連搖頭:“沒有,沒有,父親送的生辰賀禮,女兒很喜歡。”
趙製衣那一雙渾濁的眼裡便驟然滾下淚來:“我替人製了一輩子的衣,沒想臨到頭來,竟沒能給我的女兒裁一身好看的衣裳……”
趙霓裳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趙製衣隻顫巍巍從懷裡摸出一本頁角都發了卷的陳舊書冊來,聲音已變得斷續:“霓裳,往後你自己做……”
趙霓裳將那書冊接到手中,已泣不成聲:“好,女兒自己做。就像書裡寫的那樣,把西天的晚霞裁織成錦,用銀漢裡的星光拈作線,拿春江的水和秋山的葉染了刺上繡……那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衣裳……”
在她輕緩的聲音裡,趙製衣仿佛能想象出那一件衣裳的模樣。
於是這為人裁了一輩子衣裳的苦命人,終於慢慢笑起來,閉上了眼睛。
先前勉力舉起的手掌,溘然落下。
春風堂內,靜得一點聲音也聽不見。
趙霓裳將那一卷書攥得緊了,五指都發白,猶自強忍著。
周滿從後麵看去,終輕輕道一聲:“都出去吧。”
她先抬步,從堂內出來。
略顯料峭的山風迎麵從劍門的方向吹過來,方才讓她緩緩吐出了一口心中的鬱氣。
其他人也先後從堂內出來了。
一時儘皆無言。
那王恕方才施針救人,沾得滿手鮮血,也忘了去洗,隻這樣徒然張著手,立在階前。
周滿見了,便撿起旁邊桌上一方乾淨的手巾,向他遞了過去。
王恕恍惚回頭,將手巾接了,下意識先道一聲:“有勞。”
待得低頭擦了幾下手,方才後知後覺,又重抬起頭來看周滿。
先前忙著救人,他完全沒注意還有其他人跟著金不換一塊兒來了。
而且這個人自己似乎見過。
金不換立了一會兒才緩過點神來,瞧見這一幕,便問:“你們也認識?”
王恕沒有回答。
周滿倒是坦蕩,竟道:“見過,曾在王大夫館中抓過藥。”
金不換有些意外:“抓藥?”
周滿便收回落在王恕身上的目光,向金不換看了一眼,淡淡道:“我先前斷了右手小指。”
“……”
金不換頓時不知該接什麼話,啞了聲。
先前在接雲堂時,他一眼掃過去,就已經注意到她右手裹起來一截,分明是斷了指。
隻是旁人肢體的損傷,即便他心中奇怪,也不當開口詢問,是以隻作未見。
誰料現在隨口一問竟恰好問到這裡?
周滿似乎並不避諱,十分坦蕩,可金不換卻莫名不敢再問。
王恕安靜地看著她,自然是知道她在撒謊,且還撒得麵不改色,可當日都不曾揭穿她刀傷的借口,今日自也不會揭穿她斷指之傷的謊話。
他隻慢慢低下頭去,繼續擦拭自己沾血的手指。
周滿也不再說話。
幾個人坐在了堂外樹下一張石桌旁,金不換給周滿、王恕二人都添了一盞茶,可還是誰也沒喝。
堂外沒了聲音。
裡麵卻隱約能聽見一點哭聲,過得有一刻多快兩刻,方才漸漸止住。
這時外麵忽然來了一行五六位侍女,領頭的一個作女官打扮,穿著天水碧的長裙,親自捧了漆盤,來到堂前。
金不換一抬頭看見,下意識便擰了眉。
那女官見到他們,便停下腳步:“聽聞霓裳姑娘送趙製衣來此救治,可是在裡麵?”
這是宋蘭真身邊的女官,名作“刺桐”,除周滿外其他人都見過。
事實上,前世周滿也見過她。
金不換起身道:“在裡麵。”
但王恕慢慢補了一句:“人已經沒了。”
女官刺桐聽見人在裡麵時,抬步便要往堂內去,然而王恕補的這一句,瞬間讓她頓住了身形,一下驚愕地抬起頭來。
王恕搭下眼簾沒看她:“鞭傷太重,身體太差,沒救回來。”
刺桐立在原地,再也邁不出去半步。
那由她親自捧著的漆盤內,放著幾瓶治傷救命的丹藥,甚至還有疊起來的一大片裁雲錦,連著先前高管事拿的那少少的一尺,也都輕輕擱在裡麵。
這些原都是要給趙霓裳的。
如今趙製衣人沒了,那不管是這遲來的丹藥,還是這導致了一切的裁雲錦,都變得不合時宜起來,甚至會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蔑視之感。
刺桐還來不及想清楚該如此處理,堂內的趙霓裳似已聽見他們的交談聲,竟整理了衣衫,從裡麵走出來。
淚痕雖在,但麵容已經平靜。
見了刺桐,趙霓裳躬身便是一禮:“霓裳見過刺桐大人。”
刺桐少見地猶豫起來:“霓裳姑娘不必多禮。小姐聽聞此事後,本是遣我前來送藥,念及令尊愛女之心,一則將原本的一尺裁雲錦送還,二來又添了半匹,想為姑娘賀生辰,可現在……”
趙霓裳竟道:“家父一念之差,怪不得旁人。小姐宅心仁厚,向來寬和體恤,霓裳自當領受。”
話音落,俯身平舉兩手,掌心向上。
這是領賜的意思。
刺桐本覺此情此景,給了她其實不好,可見趙霓裳情緒平靜,又如此說話,也不得不給。
她將那漆盤遞出,趙霓裳雙手接過。
刺桐才有些歉疚地道了一聲:“節哀。”
趙霓裳默不作聲。
刺桐無話可說,隻好也向她欠身為禮,又領著人去了。
堂前眾人都沒說話,唯有那侍藥小童孔最天真懵懂,小聲道:“蘭真小姐倒一片好心。”
王恕便看了他一眼。
金不換卻是忽然想起夾金穀那神秘女子說的話,呢喃了一聲:“好人……”
趙霓裳聞得此言,卻似乎誤解了他的意思,隻盯著漆盤中那一尺沾了零星血跡的裁雲錦,竟輕輕笑一聲:“錦衣玉饌,高坐廟堂,從無衣食之憂,更少榆次之辱,不必與人相爭,自然溫厚良善。這樣的好人,我也做得。”
她驟然喪父,麵孔蒼白。
此時一笑,隻有一種飄零淒苦之感,見了使人心驚。
金不換豁然抬首看向她。
王恕卻寂然不言。
周滿搭著眼簾,好似什麼也沒聽見,隻把先前金不換倒的那一盞茶端起來,終於喝了半口,便想:到底是春風堂裡的茶,早被周遭藥氣浸了,一股清苦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