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蔓死了,死在臘月二十六的前一天。
鄉親們準備殺豬宰羊迎接新年,卻發現她倒在豬棚裡的屍體,早已被啃得骨肉分離。
家人得知消息後,
父親四處借錢,隻為給她舉辦最風光的葬禮;
母親吃齋念佛,隻為給她求得來世好命;
哥哥無法接受她的離世,跪在墓前不願起身;
弟弟將自己鎖在屋裡不吃不喝,險些生生餓死;
養姐鬨著悔婚,哭著喊著要下鄉贖罪……
周家成了十裡八鄉口口相傳的好人家,待恩人的女兒如同親生骨肉,對死去的女兒更是儘心竭力。
一年後,周蔓的忌日,全家人齊聚一堂,
養姐頂替了她的工作,被團長夫人看上,嫁入高門;
父親因為善待養姐,得到組織提拔,帶著一家人搬到了省城;
母親因為日日禮佛,與喪母的首長小姐結緣,攀上高枝;
哥哥常常將她掛在嘴邊,營造出顧家的好男人形象,成功打動了廠長女兒;
弟弟借著她的名義,接近她的恩師,最後學得一門手藝,發家致富;
最後養姐忍不住舉杯許願,“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還能跟妹妹成為一家人。”
外人眼裡重情重義的周家,不僅吸乾了她的血,還踩著她的屍骨,過上了幸福生活,而這一切都是從她放棄進修,將工作讓給養姐開始……
周蔓猛然從夢中驚醒,那種被啃食的痛苦才堪堪散去。
她不敢相信這是自己血濃於水的至親!
然而第二天早上,父親跟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周蔓,你今天去跟廠裡申請,把工作讓給秀蓮。”
……
1977,春。
車間主任辦公室。
“周蔓,你真的決定好了要去外省進修?這一次起碼要去三年。你一個小姑娘,離家這麼遠,你家裡人能放心嗎?”。
家人?
在昨夜的夢中,她拒絕了進修,在家人的逼迫下,不僅讓出工作,被代替養姐下鄉,最後死得格外淒慘。
周蔓想著自己夢中的絕望,內心泛起一絲苦澀,語氣卻越發堅定:“我確定。他們擔心的,從來都不是我。”
主任歎了口氣:“既然你決定好了,半個月後我安排你出發。”
“謝謝主任。”
離開辦公室,周蔓望著天邊殘陽,竟感受到幾分解脫。
她是有家人,但還不如沒有。
她剛出生時,宋秀蓮的爹為了救她爹犧牲了。
夫妻倆一商量,就把她送回鄉下老家,把無父無母的宋秀蓮抱回家。
她被遺忘在鄉下好多年,直到家裡又多了一個弟弟,才被重新接回幫著帶孩子。
剛回家時,她不安又恐懼,急著討好每一個人,換來的隻有一個又一個的冷臉。
父母嫌她嘴笨不會講話,哥哥弟弟嫌她從鄉下長大,丟他們的人。
他們把所有的偏愛都給了宋秀蓮。
即便如此,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想要融入這個家,
每天睡不到五個小時,包攬所有家務。
冬天熱水不夠,就用冷水給全家人洗衣服,凍得滿手凍瘡。
家裡有什麼好東西從來都輪不上她,她也不爭不搶。
工作後,還把所有的工資全部上交補貼家用。
她本以為,自己做了這麼多,家裡人總有一天能看到她的好。
可沒想到,在夢中,他們踩著自己的屍骨上位,害她慘死豬棚。
既然如此,這個家,她不稀罕了。
這些不在乎她的家人,她也不要了!
思緒回籠,已然回到家門口,
周蔓平複好心情,麻木地推開門,這個時間段,他們要催她趕緊做飯了。
卻沒想一家人已坐在桌前,早早做好了飯,周母不耐煩地對她招手。
“死丫頭,傻愣愣沒點眼力勁兒,過來吃飯。”
難不成他們想起來,今天是自己的十八歲成年生日?
一股難以言表的情緒,從心口蔓延開來。
周蔓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心下酸澀又忐忑。
或許那隻是個噩夢?她沒有被家人遺忘!
“拿著。”
周母塞給她一個雞蛋。
雞蛋稀罕,向來都是先給養姐宋秀蓮,大哥,三弟,從來輪不到她這個老二。
不等她多想,周父沉聲道,“你今天有沒有跟你們主任說,讓秀蓮代替你去上班?”
手裡的雞蛋忽然變得燙手。
周蔓眼底一片冰涼,果然啊,他們怎麼會平白無故地對她好。
一個雞蛋就想換她鬆口同意讓工作給宋秀蓮?
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好事。
“沒說。”
周父一拍桌子,“周蔓,這件事由不得你不同意。我是在通知你,你沒有拒絕的權利。”
什麼叫通知?
周蔓臉色一片慘白,一字一句顫聲道: “讓了之後呢?我待在家裡伺候你們,讓你們繼續罵我是吃白飯的?”
周母聞言一怒,罵出聲:“反了天了!你是我生的,我們生你還養你,這些都是你該做的!”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緊,周蔓咬著牙強忍住眼淚。
怎麼就還有半個月呢,她恨不得今天就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家。
周蔓死死盯著周母,反問她,“你真的是我親媽?我有時候真的不懂,到底誰才是你的親女兒?”
周母一愣,隨即像是被激怒一樣猛地抬手。
“啪——”
周蔓猝不及防,被這一掌打得側過臉。
“媽!”
一直沉默的大哥周文書終於開口,“周蔓年紀小不懂事,你彆打她。”
他看向周蔓的眼神帶上幾分探究,周蔓從前向來是說什麼應什麼,怎麼今天這麼奇怪。
竟然還會硬氣地頂嘴了。
周文書心下生出異樣,卻一閃而逝,讓他來不及深思。
周蔓忍著淚抬頭,望著周文書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原來她一直以為,大哥是這個家裡對她最好的,所以最愛纏著他。
周文書說什麼她都聽,為此還被弟弟周文哲罵,說她是周文書的狗腿子。
可她錯了,大哥和父親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目的隻是為了將她哄得團團轉。
果不其然,周文書話鋒一轉,看向她為難道:
“蔓蔓,你仔細想想,秀蓮爸對咱爸有恩,我們不能忘本啊。”
周蔓心裡“嗡——”一聲,隻覺得周文書虛偽的令人可笑。
爭執間,門被敲響。
“老周啊,這申請書我給你捎過來了,記著早點轉,要不然半個月後秀蓮還是得下鄉!”
“你對秀蓮真是好,舍得讓親女兒替她下鄉,還把工作也讓給她,真不愧是我們院裡的周大善人,今年評先進,肯定少不了你!”
周父臉上褶子笑得堆起來:“應該的。”
嘴上這麼說,但他心裡那點虛榮得到了極大滿足。
下鄉!?
周蔓懷疑自己聽錯了,轉頭看向周父,周父眼神發飄,卻依舊一副“我是你爹”的派頭。
心臟一跳一跳鼓動的驚人。
周蔓整個人像是丟了魂。
夢中的事情一件件對上,她如墜寒窖。想起夢中的自己慘死,冷意順著心口蔓延開來,冷得她指尖發麻。
屋內突然一片安靜,
周父歎口氣,看著周蔓臉上不同於往日的反抗和憤怒。
這才感覺自己逼得太緊,心裡多少有點愧疚,也緩下語氣:
“你大哥到了結婚的年紀,你弟弟年紀還小,他們都去不了。秀蓮身體一向虛弱,這是我們家欠她的。”
周蔓扯扯嘴角:“我就能去?我大冬天跳湖救廠長女兒落下病根,一直沒好,你們送我下鄉,就是送我去死。”
他們是要逼死她!
“什麼死不死!”周父震怒,“我是你爹,你敢跟我頂嘴?”
“我今天就一句話,這工作,你不給也得給!半個月後的下鄉,你也必須去!”
周蔓抹乾淨臉上的淚,不再多說一個字,轉身就走。
無所謂,總歸半個月後,他們也不會找到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