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北兵營中的鑄坊裡,戲誌才親眼見證了一批“帶方鐵錢”的誕生。
由於從未了解過冶煉之事,戲誌才還不時的提出一些疑問。
“鐵錢模具都由三韓鐵錢翻製,基本彆無二致。”隻見將作掾王岑仔細解釋道:“目前主要還是鐵礦的人手不夠,否則鐵錢的產量還能提升。”
畢竟用石涅代替木炭作為燃料之後,實在是大大減少了冶煉的耗費。
以往百人伐木數日,所製木炭也不過一車而已,冶煉一日便耗儘了。
譬如在田氏鐵礦中,礦石向來是不缺的,基本上都是礦石等木炭。
可如今就不同了,帶方縣的煤礦品質雖差,但基本都是露天煤礦,挖煤十分方便。
百人一日所挖的石涅,就足足夠火爐燒上數日。
如此一來,反倒是礦石產量跟不上石涅的生產速度了。
而在弄懂了此中緣由之後,戲誌才不禁由衷的感慨道:“可惜了,這劣鐵的品質倘若能稍高一點就好了。”
“唉~誰說不是呢!”
鐘扈聞言亦是麵色遺憾的感慨道。
要是石涅煉出的鐵塊能夠用來打造刀劍甲胄,鐘扈覺得完全用不著什麼鐵錢,光憑他們自己就能把穢貊三韓平推了。
隻能說天不遂人願。
而見他們這麼一說,一旁的魏哲卻有些感慨萬千。
實際上他們的遺憾,也是後來華夏曆代工匠的遺憾。
是故自漢之後,曆朝曆代都有人嘗試用煤炭代替木炭煉鐵。
然而即便在後世材料科學都是一個天坑,更彆說當下了。
事實上為了能用煤炭煉出好鐵,華夏工匠足足用了將近兩千年的時間,在沒有了解過現代化學的情況下,硬是通過不斷摸索,想出了各種各樣的土法脫硫——即便他們不知道硫是元凶。
最後直到清朝末年這項技術才達到大成,佛山鐵廠便是其中代表,其全盛之時不僅在本地暢銷,還遠銷全國各地乃至海外,佛山整個冶鐵行業的工人不下二三萬人,冶鐵業的產值更是超過一百萬兩。
可惜已經為時已晚,當西方的現代鋼鐵冶煉技術傳入之後,佛山鐵廠便很快落寞了。
從某種程度而言,材料科學的水平其實決定了一個時代的工業上限。
故此魏哲並沒有在這個“天坑”上糾結,犒賞了眾工匠一番後便帶著戲誌才離開了。
此刻戲誌才才算想明白這裡麵的邏輯。
“帶方鐵錢”就是一塊裹著蜂蜜的毒藥,而且是慢性毒藥。
因為魏哲是直接拿三韓等地流通的各種鐵錢做模子的,隻要操作的時候小心一些,一旦等這些“帶方鐵錢”流入三韓市場便為時已晚了。
即便那個時候三韓等部落發現不對,可假幣與真錢早就混做一團了。
並且等到他們發現端倪,恐怕已經毒入肺腑,回天乏術了。
不過魏哲的想法雖堪稱妙絕,但也並不是全無漏洞。
片刻之後,帶方城頭。
看著下方洶湧的帶水,隻見戲誌才眉頭微皺道:“以劣鐵為錢確是一招好棋,但人力有時窮,想要同時在穢貊與三韓布局恐怕還得細細思量。”
說到這裡,戲誌才乾脆抽出腰間長劍在地上畫圖示形。
“穢貊諸部大多居住於單單大嶺以北,素無君長,各邑落俱以渠帥首領為尊,處於山林之間,交通甚是不便,與三韓之地更是相距甚遠。”
所謂單單大嶺,其實就是蓋馬大山(長白山脈)在朝鮮半島的部分。
後世朝鮮人也稱其為太白山脈,這條山脈幾乎橫穿了朝鮮半島東部,仿佛半島的脊梁一般,將東海岸和西海岸割開。山脈尾部一直延伸到帶方縣境內,這也是穢貊人為什麼會時常入寇帶方的原因。
從某種程度而言,單單大嶺也算是樂浪郡的一道屏障。唯有首尾處的縣城會遭受寇掠,其他縣城幾乎少有穢貊足跡。
這是優點,也是缺點。
待戲誌才在地上劃出大概的地形之後,魏哲很快也看出了問題。
沒辦法,朝鮮半島本來就像條黃瓜一樣,地勢狹長。
如果將穢貊和三韓地區聯係在一起的話,那基本上就已經縱貫朝鮮半島了,東西長度將近有兩千裡之多。
見此情形,魏哲不由頷首道:“不錯,確實不能一概視之。”
原本魏哲還想讓管休負責執行,現在看來還是低估了此事的難度。
彆的不說,至少這兩千裡路來來回回跑下來,管休不死也殘。
當然,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具體方案有了,如何執行完全可以慢慢搜羅合適的人選。
於是在兩人在討論了幾句之後,便暫時擱置,重新回到縣寺辦公。
……
與此同時,石潭鄉。
當縣吏的離去之後,元氏塢外的幾人笑臉頓時一收。
沒辦法,誰讓這次他們足足交了兩百石稅糧呢,心情能好才怪。
不過麵對魏哲這種強勢的縣令,他們也沒有膽子敢繼續玩手段。
豪強就是這樣,隻要地方長吏能壓服他們,這些人大多都會很識趣。
至少現在元氏就要比田氏、張氏識趣多了。
“子良,你可想好了?”隻見一蒼髯老者看著一黑衣中年問道:“若是為了家業,倒是不必委屈自己,我家雖算不上富裕,但總還是能撐幾年,屆時熬走那魏公威就是了!”
此人便是元氏家主元偉,而那黑衣中年便是他的長子元駿。
與中原郡縣不同,帶方縣攏共也就不過四家豪強。
除了已經覆滅的陽丘田氏、昭明張氏之外,剩下兩家便是李氏與元氏。
其中李氏一族居住在城東三泉裡,說來也是外來戶,遷居帶方並不久。
實際上李氏是六十年前才來到帶方縣的,當時的當家人乃是一個方士,據說十分擅長風水術數,身家也頗為富裕,來此之後很快便置辦了一些產業,不過平日裡十分低調。
至今帶方城內都有傳言,說李家祖上恐怕是牽扯到了朝堂鬥爭之中,這才不得不逃到帶方這種偏遠之地安居樂業,不過也隻是街頭巷尾的閒聊罷了。如今跋扈將軍梁冀的骨頭都不知道爛成多少塊了,便是有什麼瓜葛也早就散了。
或許是因為這一點,李家人向來十分低調,平日裡也主要就是做些海貨買賣,田畝也有,但卻並非唯一產業。
魏哲來此之後,李氏也基本上都隨大流,從不特立獨行。
相比之下,元氏算是帶方縣最早的一批土著了。
帶方縣下僅有陽丘鄉、昭明鄉、石潭鄉三處鄉社,那元氏便世居石潭鄉。而石潭鄉之所以有這個名字,全因此地有處石潭便是寒冬臘月也從不結冰,漸漸由此得名。
說起來元氏比陽丘田氏來的還早,但是他家的田畝卻不算多,反而是像穢貊人一般開辟了不少草場,因為元氏的根基在畜牧之業上。
不知為何,他家的牛馬羊成活率都要比彆家高,而且沒有腥臊味道,僅憑這一點就足足矣讓元氏的牛羊暢銷樂浪九縣。
靠著這招絕活,元氏雖然每年賺的沒彆家多,但卻細水長流。
可是家財豪富之後,人總是會想要更多。
譬如元駿,他如今就不滿足於在閒居鄉裡,老死塢堡之中。
隻見他眼神決然的看著那蒼髯老者道:“父親,我已而立之年,再不拚一次就真沒機會了!魏公威此人絕非一縣之才,若不趁其微末時主動投靠,日後我家便是想要舉家依附都難了!”
見他說的如此果斷,元氏老家主元偉也隻能無奈的歎了口氣。
元駿見狀,這才朝著老者長拜一禮,而後方才上馬離去。
……
“元氏子主動前來效命?”
大堂內,隻見魏哲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縣丞黃雄。
見此情形,黃雄雖然有些尷尬,但還是儘力推銷起元駿來。
沒辦法,誰讓他收了元家的財貨呢。
彆看黃雄現在隻是個傀儡,縣丞權職完全被戲誌才架空了,但此人倒是甘之如飴。
隻見黃雄那圓嘟嘟的臉蛋上硬是擠出一張燦爛的笑容:
“縣君有所不知呀,這帶方元氏出身亦非凡俗,據說他們乃是趙武靈王的長子公子元後人,因為秦末戰亂方才避入遼東,躲進箕氏朝鮮逃避秦人的追殺。後前漢武帝滅朝鮮國置樂浪郡,元氏方才重新由夷變夏。”
也難為黃雄能將元氏的由來記得這麼清楚,還真是拿錢辦事。
然而魏哲聽了卻沒有絲毫觸動,甚至忍不住搖了搖頭。
元氏的傳承要是真的這麼久遠,也不會至今還蝸居在帶方縣了。
再說了,即便元氏祖上有那麼點關係,與元駿是否有才也沒有關聯。
但魏哲想了想還是給了黃雄一個麵子,也給元駿一個機會。
畢竟想要治理郡縣,就免不了要和豪強、士族合作。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的辦。先把朋友搞得多多,團結大多數力量,等到掌握大局之後再改革不遲。
至少在洛陽朝堂威信尚在的時候,魏哲還是需要按照規矩辦事的。
不過元駿進來後第一句話,便讓魏哲神情一正。
“縣君既欲對東夷下手,元氏願助縣君成此大業!”
魏哲聞言頓時眼神微眯,死死的盯著元駿:
“是誰告訴你,我準備對東夷人下手的?”
隻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讓元駿汗毛倒豎,後背發涼。
彆看魏哲年輕,但這一年多來殺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殺意一起,煞氣自生。
不過元駿還是大著膽子,沉著的解釋道:“帶方雖有盟掾,然則向來為素位屍餐之所,少有人在意,但數日前在下聽聞縣君親任一人為盟掾。”
“觀縣君此前種種舉動皆有緣由,故在下方才大膽猜測。”
隨後不等魏哲開口,他便主動自薦道:“仆雖不才,然元氏久居帶方,與東夷各部都有所聯係,便是三韓各部大人,我家也多有來往。”
“今日縣君既欲用兵東夷,駿願為馬前卒,或可一用。”
元氏和田氏不同,他們並沒有販賣刀兵與穢貊、三韓。
元氏之所以與東夷來往,主要還是尋找良馬做種馬,順帶做些販馬的生意。為了結交人脈,元氏在塞外偶爾也會給胡人貴族治病,遇到馬瘟等疾病也會出點主意,一來二去也有些塞外關係。
而聽到這裡,魏哲這才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不錯,有點膽魄!”隻見魏哲仔細打量了元駿一番後方才緩緩道:“來帶方這麼久,你還是第一個敢在我麵前承認和東夷有勾結的人。”
但即便對元駿有點欣賞,魏哲也不會僅憑他一麵之詞就做決斷。
於是在沉吟片刻之後,隻見魏哲嘴角微翹道:“也罷,既然有此家學,你且先為廄嗇夫吧,其他事日後再說。”
所謂廄嗇夫,便是負責主掌馬政之職,秩百石,銅印黃綬。
元駿聞言也沒有失望,反而鄭重朝魏哲拜謝一禮,而後方才退下。
且不說黃雄得知消息之後如何感覺有麵子。
在元駿離開後,魏哲這邊也不由陷入了沉思。
確實,凡事有利有弊。
至少在和東夷人打交道這方麵,帶方本地人確實有著先天的優勢。
念及此處,魏哲決定暫且將元駿納入備選名單。
且看吧!反正籌備工作還沒有完成,倒也不用急於確定人選。
這般想著,魏哲便暫時將此事放下,轉而忙碌起另一件事兒。
隻見他攤開絹帛,略做沉吟便下筆寫道:
【今日雨後,於市中得不鹹山人參一株,年份頗久,或有補氣養生之效,卿可用之。近日另得細馬三匹,雖無天馬雄姿,卻頗有憨態,可賞玩一二……知我者希,此有成言,無緣見卿,以當一笑……】
所謂“細馬”,其實就是“果下馬”,這種馬十分矮小,高度甚至不到70厘米,也算是樂浪周邊特產了,往年便作為貢品被送到皇宮。
魏哲也是無意間得知還有此物,便索性找人尋來了三匹。
沒錯,魏哲這是在寫情書呢。
他和管氏淑女的婚禮雖然還在走流程,但無論是魏家還是管氏都對這門婚事十分滿意,基本上不會有所變動了。
於是為了提前培養感情,魏哲便開始與自家的未婚妻溝通一下感情。
他的老丈人管嶽甚至樂見其成,甚至有時還會主動派人來取信。
念及老丈人那豐厚的財力,魏哲也隻能辛苦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