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孟瑤還有未儘之言。
她想說,聖人令弟子要與有才德的賢良之輩結交,也告訴弟子應當如何如何。
可無才之人,若是有德又當如何?
聖人也當真沒有想過,那個看起來理應被人棄下的人,或也可能看過記述了生平言行的聖賢書,並是他的“學生”呢?
世人總是輕易就將自己想成那些出類拔萃者。
但倘若“我”就是那個乞丐呢?
他人辜負我,背棄我,便都成了理所當然的順應天道之舉了嗎?
那公平與道義,在何處?
為人師長者,又如何才能教導人心向善,教導弟子對他人付出信任?
如若世間人人都隻知追名逐才,這天下是否也太過冷漠,讓人看不到一絲暖意?
怎料,樂五郎聽完這番話,竟是暢快地笑了起來。
他看起來很高興。他也仿佛已很久都沒有這麼高興了。
他說:“我們的阿瑤,長大了。”
樂五郎又道:“你說的這些,我也曾經感受到過。隻是我竟還沒有小小年紀的你想的這般深。阿瑤,我覺得……讓你感到受傷的,並不是那區區一人,而是聖人的教化之言。”
“是。”
“那阿瑤可曾想過,全天下的讀書人,現在都是非禮者?”
說著,樂五郎站起身來。
冬去春來了,外頭的樹上長出了新枝,可他的身體卻依舊在衰敗著。
樂五郎說:“我做了非禮之事,你則想要做那非禮之事。隻要我們想要通過科舉來得到朝廷的任用,我們便都是有違聖人之言者。”
這番話,樂五郎早就想說了,可他卻怕世人斥他輕狂,更不想讓全天下的有才能者都對他惱羞成怒。
而現在,他卻是當著自己外甥女的麵,大聲說道:
“聖人讓我們不要向君王自薦自媒,說有才德者應當待在家裡,待在隱居之地,卻又要還要使這些人讓自己的聲名遠播,而後等著欣賞自己的聖明君主過來請自己。”
樂五郎每每想到這些,都會覺得好笑。
而現在,他則也大聲笑了出來。
他問:“可現在還有誰這樣做了?還有誰!”
樂五郎又道:“普天之下已莫非王土,還有哪位君王會花費時間去做這等事?又還有哪個不知天高地厚之輩,能得聖上親自去請?
“全天下的有識之士都會去做那聖人口中的自輕自賤之事,並且還要爭先恐後地去考科舉。哪怕要跨越千山萬水,千難萬險,他們也要來盛京考科舉,讓朝廷能看到自己。”
這是天下的讀書人心中都存有的矛盾,卻沒有幾人敢將其說出口。
他們學著儒家經義,在考試的答卷上寫下聖人之言。
可他們去參加科舉,以此等方式來讓朝廷看到自己,選拔自己——這本身就和他們所學習的道理……背道而馳,並且是南轅北轍。
當身如青鬆一般的樂五郎大聲質問出這般話語,孟瑤便被震住了。
而後她便聽到樂五郎輕聲問她道:“想要出人頭地,實現理想抱負時,便人人都要違逆聖人之言。然而當自己聲名鵲起時,便又聽從聖人之言,相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鄙棄不如自己的朋友們。或者,起碼也是疏遠了昔日的朋友。阿瑤覺得,這般的道與禮,是對的嗎?”
“我……”
此時樂五郎已又回到了自己方才的座位上,正襟危坐,並也不見了方才的輕狂模樣。
他說:“這便是天下的許多人都不願承認,卻身體力行的道與禮。”
樂五郎似乎對此感到很抱歉。
他對向自己真誠求問的孟瑤行了一禮,並說道:“五郎不才,未能為你解惑,反而向你說出了更多我的未解之惑。”
可孟瑤卻是搖頭,說:“不,舅舅已經為我解惑了。我想……我已經明白了。”
孟瑤邊想邊說道:“聖人之言距我們已有千餘年了。如今的四海,也與聖人所看到的,不同了。所以我們不可儘信儘聽,也不能什麼都不聽,什麼都不信。”
孟瑤向樂五郎笑了起來。
這一回,她的笑容終於明媚了起來。仿佛雨過天晴。
孟瑤說:“舅舅,我想好了。我想去考進士。我想要去做官,去很多地方,看到很多的人,做很多的事。然後找到能讓我信服的道與禮。也做個和我那舊友阿雲不同的,天下人。”
加入了人參根須的雞湯還未燉好,可孟瑤卻已經離開了。
她來時,是心事重重的。
可孟瑤走時,她卻是腳步輕快起來。
當孟瑤騎著從城西的馬市借來的小馬往回趕時,她會不自覺地想起如今已選擇了和她分道揚鑣的曲雲闊在很久以前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待到有朝一日你成了朝中重臣,還有誰會在意你有無描眉,梳的又是什麼樣式的發髻?’
孟瑤不知她是不是真的會有這樣的一天。
如若那天真的會有,那她不要彆人在不在意她有無描眉,梳的又是什麼樣式的發髻。
她希望……在那天到來時,她所付出的滿腔情意再不會被人如此輕易就辜負。
而她,也依舊能做到像現在這樣,不負他人真心。
七日後,孟瑤向國子監告了假,去到她曾經待了數年的那間私塾。
孟瑤雖從未與她的女夫子約定過,但她的確會把自己在國子監裡的每一季的課業都整理好,交予夫子。
如此,便能讓她曾經的夫子也知道國子監裡教的和學的,都是些什麼。
此次她已然有了三個月的遊學假,卻直到現在都未把上個秋季的課業整理好了給夫子送去。
實在是怠慢了。
然,讓已然進到了國子監的學生特意請了假過來給自己送這些課業,這也著實是讓孟瑤過去的老師感到了不同尋常。
麵對恩師的詢問,孟瑤隻說:“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女夫子看了孟瑤好一會兒,然後說道:“孟瑤,你好像……變了。”
孟瑤知道女夫子說的是什麼,但那反而讓她感覺到有些慚愧了。
她說:“夫子,我隻是從前便是這般,後來變了。現在……又回到先前的樣子了。”
女夫子覺得孟瑤這話,著實有趣。
她說:“我過會兒還有課,你若是想聽,我就讓學生們給你這位助他們良多的師姐再加一張書案。你若是著急回去,我們便以後得空了再見。”
“回夫子,孟瑤想回來再聽聽您的課。”
孟瑤會在此時從國子監告了假過來她這裡,已是讓這間私塾裡的女夫子感到很是意外了。
而現在,孟瑤竟願放著國子監的課不上,再回來她這裡聽那些更為淺顯的道理,這就更是讓她有些受寵若驚了。
女夫子在起身後拉起了孟瑤的手,並帶著她一路去到她上課的那間廳堂。
在過去上課的這一路上,孟瑤問道:“夫子,孟瑤想向您問一件事。”
“你講。”
“已經考中了明經科的人,真的就再也不能去考進士科了嗎?”
女夫子到底還是知道些孟瑤家裡的事的。聽到這句話,便立刻明白過來,問:“你是替你舅舅來問的吧。”
“孟瑤慚愧,我想……這件事我小舅舅也一定知道。隻是我……不忍去問他。”
“明白,我都明白的。”
女夫子稍稍歎了口氣,又道:“凡是考中明經科的人,便進到等待予官的列隊裡了。他們得等到有那麼多的官位空出來了,再一個一個排著隊上任。所以,已考中明經科的人便不能去考進士了,以免這個列隊發生混亂。”
見孟瑤還真的對這些並不知曉,女夫子便接著說道:
“再者,過去考上明經科的人,其實隻用等上一年兩年的,便能去做官了。實在不行,三年也就等到了。奈何……現在的朝廷,冗官嚴重。所以才會有你舅舅那般的遭遇。”
“那……便真的再無辦法了嗎?”
“辦法也有。考中明經科的人,雖不能去考進士,但還可以去考製科。”
“製科?”
“對,就是聖上臨時加增的考試,由天子親自出題,考中者,便是天子的門生,貴不可言。試問天子治下,有誰還能同天子搶門生?”
說到這裡,女夫子便又是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隻是當今天子並不似先皇,也還從沒有開過製科。可惜,可惜了。”
自那日回私塾,也從女夫子那裡得知了這些科舉的規製後,孟瑤便會時不時地想起這件事。
想來,她的小舅舅應當不是在十四歲那年就想好了他此生所求,就隻是一個明經科了。
隻是當時年歲尚小的樂五郎應當以為,大不了他還能再考一次製科,成為天子門生。反正,他現在就能考上明經科,那他便做個十四歲的明經吧。
如此,便更是讓孟瑤更是造化弄人。
這一天,孟瑤回家整理東西。
想要再帶些書,以及她用得上的東西回國子監去。但辛姨娘那堪稱蕩氣回腸的哭聲便也從她們的那間院子裡傳來了。
孟瑤疑惑之下,叫來繞梁問了問。
她這才知道,原來那日辛姨娘挑撥離間她和父親的事、還有先前辛姨娘不來問過她,便把她不喜歡的人請進府來的事都被她母親知曉了。
母親平日裡雖然不去同辛姨娘計較,可這回卻是趁她不在家的時候,教訓了辛姨娘一番。
——“你不是要借老爺之口,讓璃兒來教我的瑤瑤打扮嗎?那我這個主母便也來教教你這個妾應當如何打扮。”
孟瑤疑道:“母親是這麼說的?”
繞梁則回答說:“是啊。”
“可教辛姨娘打扮,這又算是什麼教訓?辛姨娘平日裡最恨不得一天打扮四個時辰呢。”
“哪能真教她打扮呀。夫人這是將辛姨娘這個月的月錢,全都換成了胭脂膏。讓她在屋裡好好打扮。”
“胭脂膏……”
這不就是告訴辛姨娘,讓她這個月喝西北風嗎?
高,真是高。
並且,她母親也是真的絕。
這些後宅女子們的智慧,真是時常都讓孟瑤感到大開眼界。
正說著呢,庶姐的琵琶聲便也從那個院子裡傳了出來。仿佛是要和辛姨娘的哭聲較個高低呢。
孟瑤又問:“那……孟璃呢?”
“大娘子倒是沒什麼,穩著呢。辛姨娘怎麼鬨騰著讓她去找老爺哭,她都不聽呢。見辛姨娘哭得厲害了,大娘子就彈個琵琶,壓……壓一壓。反正,辛姨娘這會兒是隻敢哭,不敢罵的。”
這番說法倒是把孟瑤給說得都笑了。
她說:“走,隨我去看看庶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