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
月隱界,熾光漸熄。
一株參天巨樹,矗立於天地中央。
微風吹過,有葉片搖曳聲響起,這株【不朽樹】重新“活”了過來,乾枯樹枝扭曲生長,不再灰白,樹根盤根錯節,蔓延十數裡之廣,地上散發著淡淡的霞光,湧現出濃鬱元氣,隻不過此刻大地卻是赤紅色的,仿佛被鮮血浸染了一遍。
無數如雪的白紙落在赤紅土壤之上,很快就被浸濕。
天地間的熾光凝成一線。
落在聖後身上。
聖後神色有些疲倦,她立於通天巨樹之前,伸出手掌,撫摸著恢複生機的巨樹主乾,整個人似乎與【不朽樹】融為一體……在她身下,淹沒赤土的浪潮緩緩湧起,掀起一陣陣的晶瑩浪潮。【不朽樹】的主乾延伸去往四個方向,其中有三個方向都已被點亮。
四條龍脈。
已得其三。
如今……隻差最後一條。
聖後身後,天頂懸著兩道身影。
陸鈺真隱於無數紙屑凝聚的白雪風暴之中,那尊巍峨聳立的純白聖人被撕去了一大半,顯然是在剛剛戰鬥之中受損導致……他遁去真身,隻留下一道淺淡身影,白紙圍繞法相進行著“緩慢”修補。
另外一邊,崇龕大真人的“三清化身”則是碎去兩尊,隻剩一尊連接本我的人格法身。
元繼謨持寶鏡與宇文擘對話的場麵。
此刻清晰倒映在月隱界虛空之中。
“謝玄衣逃去了北海?”
崇龕大真人神色陰沉。
他雖受了重傷,但仍斬釘截鐵開口:“此子斷不可留……倘若他逃出大褚,未來必釀成禍端!”
說罷。
崇龕便重振精神,提起袖袍,顯然是要離開月隱洞天。
“你準備去北海追殺謝玄衣?”
隱於白紙風暴中的陸鈺真幽幽開口,他一樣遭受重創,但聲音卻淡定平靜許多。
“北海……除了謝玄衣,還有兩人,一樣要殺!”
崇龕深吸一口氣,眼中掠過殺意。
陳鏡玄,唐鳳書!
他雖然解開了【心籠】控製,但並不意味著,他真的決定放過唐鳳書……先前之所以妥協,是因為局勢所迫。
對於崇龕這樣的人物,向來習慣將所有變數都牢牢握在手中。
對他而言,這場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便是和聖後聯手,完成這月隱界降服秦祖的終極一戰。
某種意義上來說,玄芷真人登山求戰,已經破壞了這個計劃。
經曆與玄芷大戰之後的崇龕,雖然仍有把握拿下陳鏡玄,但他拿不準這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言辛傳人到底留了什麼後手。
他不想冒這種無意義的風險。
比起殊死而戰,他更希望局勢平穩發展。
現在一切都很順利。
陳鏡玄,唐鳳書離開了皇城,並沒有在這場風暴之中現身,製造麻煩。
如今,便到了自己“收官”的時刻。
陳鏡玄,唐鳳書,謝玄衣……
這三位十年前出現的“人傑”,都不能放任成長。
他要將其儘數扼殺!
“……”
陸鈺真得到這個答複,並沒有太意外。
他隻是將目光投向聖後。
站在巨樹前的女人,並沒有回頭去看崇龕,而是輕聲開口,說了二字:“去吧。”
崇龕馭氣離開月隱。
……
……
整座【月隱洞天】重新回歸了靜謐。
此界隻剩兩人。
陸鈺真懸於天頂之下,聖後立於厚土之上。
與秦祖的大戰,讓他和崇龕都受了重傷,好在大部分威勢都被聖後擋住,這女人果然厲害,在兩位陽神輔佐之下,硬生生鎮壓了秦祖……隻不過此刻熾光聚焦,凝成一麵無形壁壘,將聖後身上的一切信息都阻攔在外。
即便是頂級陽神的神念,也無法落在她身上,感受到她的氣息,窺伺她的麵容。
“他已經走了。”
聖後重新開口,聲音清冷,卻帶著威儀。
“嗬。”
陸鈺真笑了一聲。
他伸出手掌,掌心懸浮著一枚水滴。
這枚水滴……論成色,論氣息,論生機,都要比他先前饋贈給南疆偽聖的完美得多!
“事先說清楚,這種品質的不死泉,我隻有一滴。”
陸鈺真慵懶開口:“倘若此刻……你便用去這滴‘不死泉’,接下來麵對趙純陽,逍遙子,恐怕要棘手很多了啊……”
嘩啦——
虛空蕩出一道細長漣漪。
這滴純白不死泉從天而降,劃出一道頎長曲線,最終緩緩落在聖後麵前。
嗡!
聖後接過水滴,將其托舉懸浮於掌心之上,沉默地端詳,似乎是在思考著利弊。
“四條龍脈已齊其三。”
陸鈺真微笑說道:“方才與‘秦祖’一戰,你傷勢應也不算嚴重……不如將這枚不死泉留著,留待接下來再行使用。”
話音微微停頓。
陸鈺真眯起雙眼。
他注意到了一個有趣的細節。
接過不死泉的刹那,那籠罩聖後的威嚴熾光出現了短暫紊亂,一片極其纖微的白紙碎屑趁機掠入縫隙之中,來到了聖後腳下。熾光打開又合攏,隻有短短的一刹那,掠入縫隙的白紙碎屑便被強大道域碾壓焚成灰燼。
但……
這月隱界飄落的每一片白紙都蘊含著陸鈺真的神念。
在那極其短暫的瞬間。
陸鈺真看見,聖後托舉不死泉的那枚手掌,正在顫抖。
修行到這種境界。
對於自身肉體的掌控,已經趨向於完美。
看來方才與秦祖進行的那一戰,聖後受傷程度比自己想象要深……她如今的狀態,並不像表現的那麼輕鬆。
果然。
聖後思索片刻後,捏碎了這滴不死泉。
嗤嗤嗤——
水汽氤氳散開。
熾光籠罩之下,無人能夠看見,她顫抖的手腕逐漸恢複平穩。
肌膚表麵滲出的鮮血也逐漸乾涸。
數息之後。
聖後聲音氣息恢複了往日的悠然。
“這不死泉,比我想象中要神奇不少……”
聖後拂了拂袖。
她淡淡問道:“這樣的不死泉,你身上還有多少?”
聽上去,這是一個很隨意的問題。
但實際上這個問題很危險。
“娘娘。”
陸鈺真輕歎一聲:“我先前說了……這種不死泉,我隻有一滴。”
聖後不語。
她隻是默默轉過身子,平靜地注視著天頂的紙道人。
月隱洞天的虛空門戶早已關閉。
在這座洞天之中,她連陽神十重天的秦祖都能搏殺,況且如今陷入重傷之狀的陸鈺真?
此方天地沉寂了片刻。
“你似乎不怕我殺你?”
聖後笑了笑,聲音雖然輕鬆,但仍有壓力。
“世上誰人不畏死?”
陸鈺真淡然回應:“聖後若要殺我……我自是逃不掉的。不過聖後並沒有這麼做,不是麼?”
白紙如瀑散落。
陸鈺真緩緩落在地麵之上。
在聖後麵前,他並沒有催動不死泉為自己療傷。
陸鈺真有自知之明。
倘若殺了他,還能取出一滴先前那種品質的不死泉……
以聖後的行事風格。
此刻他已經死了。
對聖後而言,世上絕大多數人,絕大多數事,都隻是棋枰上的棋子。
沒有善惡,沒有好壞,隻有利弊。
“貧道身上確實留存了些許不死泉,用來治療傷勢……聖後若是不信,可以自取之。”
紙道人攤開雙臂,誠懇說道:“隻不過殺了我,聖後接下來恐怕就要一人麵對逍遙子,趙純陽了。”
“有意思。”
聖後覺得有些好笑:“你覺得你能幫我對付逍遙子,趙純陽?”
陽神十重天這一境……
幾乎是千年來所有天才修士所能修到的最高境界。
此境連接天人,劃分凡俗。
“論修為,我的確差了一大截。”
陸鈺真從容說道:“不過……有些事情,隻看結果就好。”
秦祖這一戰,就是很好的證明。
“接下來我要前往大穗劍宮。”
聖後麵無表情說道:“……我倒想知道,你能如何幫我。”
趙純陽和秦祖不一樣。
不久前,兩者打了一架,雖說是平局收場,不分伯仲。
但聖後親自“觀看”了這一戰。
在她看來,趙純陽比秦祖更加棘手……這位大穗掌教的劍術已經通神,大道更是圓滿無缺。
最重要的是。
剛剛那一戰,能夠取勝,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秦祖主動舍棄了武運龍脈的主場優勢,來至月隱界,而月隱界被仁壽宮鑄陣熔煉,徹底化為聖後本命洞天的一部分。
大勢傾軋。
而今,情勢則截然不同。
聖後要收回大穗劍宮氣運,需要親臨主場。
除了趙純陽,她還需要提防天元山閉關的逍遙子……收走秦祖武運龍脈之後,她隨時可能遭遇兩位頂級強者的圍攻。
崇龕雖然鎮住了道門。
但崇龕怎麼可能鎮住天元山內的逍遙子?
逍遙子出關與否,不在任何人掌控之中。
“聖後若是信得過我。”
陸鈺真微笑說道:“我倒是有個辦法,或許可以抽走大穗劍宮的蓮花龍脈……”
“你想要什麼?”
聖後開門見山。
“南疆之役,陸某已經賺得‘盆滿缽滿’。”
陸鈺真有些靦腆,握拳輕輕咳嗽一聲:“哪裡還敢再提更多要求?”
聖後沉默。
“好吧……陸某的確有一個不情之請。”
陸鈺真微微笑道:“四條龍脈儘收之後,大褚王朝迎來氣運飛升。聖後以女子之身躋身天人,成就真仙,乃是千年來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嗯?”
聖後挑了挑眉,有些不耐煩了。
“我想要半座大離王朝。”
陸鈺真圖窮匕見。
“半座大離?”
聖後倒是沒想到紙道人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她眯眼重新打量著麵前人。
十年前。
陸鈺真橫空出世,憑空出現在南疆之地。
最開始她派遣檀衣衛前去調差,想要查清楚“紙人道”的底細……在聖後心中,南疆這塊妖瘴之地存在的最大意義,就是保持著與離國的距離,完成兩國之間的“製衡”,但紙人道的出現打破了這個平衡,她派遣而出的檀衣衛竟然查不出什麼有用的細節。
正當聖後耐心即將消磨殆儘之時。
陸鈺真親自出現在了大褚。
這個有些瘋癲的家夥獻上了“不死泉”,並且猜出了自己要借助龍脈複蘇【不朽樹】的計劃,他竟然主動提出想要加入這個計劃,奉上一份氣力。
對於這個來曆不明的家夥,聖後一直心存忌憚。
隻不過……
陸鈺真的確“好用”。
“實不相瞞,離國太子想與貧道合作,篡謀皇位。”
陸鈺真一字一句緩緩說道:“這些年來,大離王朝內部已然腐朽不堪,禪師大概率圓寂消亡。如若聖後證道,想要摧毀離國,便如摧枯拉朽一般簡單……貧道不是蠢人,自知‘良禽擇木而棲’這個道理。此番獻計認主,鞍前馬後,不為其他,隻為自身造化。貧道希望聖後未來吞並大離王朝之時,能將這份氣運,施舍一半,好讓貧道也能窺伺這傳說中的‘天人之境’。”
“你倒是打得好算盤。”
聖後冷冷說道:“你也想躋身天人?”
“人在世上,總要有所圖。”
陸鈺真笑笑:“屆時……聖後已成真仙,舉霞飛升。這凡塵俗世的無趣瑣事,還有什麼值得掛念?”
“若你真能為我帶回最後一條龍脈,這個條件,我可以答應你。”
聖後應允了。
下一刻。
聖後話鋒一轉,忽然問道:“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似乎很希望謝玄衣活下來,為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陸鈺真措不及防。
“啊……”
紙人道主微微啟唇,有些錯愕。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南疆放了他一馬。”
聖後麵無表情道:“一天一夜的功夫,三大宗被他儘數屠滅。這些人都已被你收入麾下,即便你不想殺他,你也無需將這些南疆弟子,儘數送入劍下受死。”
“這倒真是冤枉我了。”
陸鈺真無奈說道:“月隱界大局為重,南疆那些小事,貧道實在無暇顧及。那些邪修死了便死了,沒什麼可在意的。”
“是麼?”
聖後望向崇龕離去的方向,意有所指地說道:“我見崇龕先前要去北海殺人之際,你有阻攔之意。若你此刻開口,還來得及,我可以讓他饒謝玄衣一命。”
“貧道……沒想阻攔。”
陸鈺真聞言,淡然笑道:“有些事情,因果早已注定,攔也攔不住,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