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不早了,零點以後多數人結束毫無意義的狂歡,舞台中央留下的人影沒有幾個。
災難過後人心大慟,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個明天。短暫的風平浪靜時刻,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增多、紛繁而瑣碎。
“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你認為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楊清嬅問這話的時候麵色恢複如常,酒意已經醒了大半。
“我嗎?”周謹笑一笑回答地很坦然,“初見時沒什麼了解,大概隻是覺得很漂亮而已。”
“漂亮……而已呢。”
“準確地說,是很靚麗。”周謹真誠道,“與林茜和楊曉曉站在一起,你們倒像是姐妹三人。”
“哦……謝謝。”照理說楊清嬅平日裡是聽慣了讚美和奉承的,但這一次看著周謹的眼睛,她竟忽然感覺到一絲羞赧。
借著酒意,一層薄薄紅暈悄悄爬上她的臉頰,耳垂也變為淺淺的玫紅色。
“給我倒滿一杯酒。”楊清嬅要求道。
……
轉眼間一隻纖纖玉手端起酒杯,吧台周圍的彩燈將光線打到酒杯上。杯中的液體晶瑩剔透,反射出愈加光彩奪目的閃亮。
水波紋樣式的卷發披在肩頭,使楊清嬅看起來迷人優雅,隱約中還透露出一絲絲的女人的嫵媚和性感。超級有蓬鬆感的卷發造型修顏瘦臉,塑造出一張小而精致的臉蛋。
白皙的臉頰上,是眼型較長有若桃花花瓣的一對眼睛。
細細看去,隻發現那眼角下勾、眼尾上挑、眸光瀲灩,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而眼瞼下的肌膚也略帶紅暈,襯著她迷離而似醉非醉的眼神。
似乎隻要視線搭上這雙眼睛,對視者便會不知怎的感到一股勾人心魄的味道。
周謹自小家境殷實,人也生得高大帥氣,自問接觸過的漂亮女人不在少數。
她們之中有的傾國傾城,看起來美豔不可方物;有的冰清玉潔讓人心生邪火、想要將其玷汙;也有的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山雪峰,令人燃起想要征服的衝動。
但在這一刻,周謹不得不承認,對麵的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一種讓人著迷心動的韻味。
楊清嬅或許不是自己見過的人中最漂亮的,但此刻眼前的她卻美的令人心碎,讓人不禁心生憐惜。
“知道嗎?”不知不覺間,楊清嬅竟已自顧自喝了小半杯,“母親楊倩蘭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出意外去世了。”
“是大哥半工半讀帶大了我。他一直很寵我,所以也就管不住我。”
她漸漸翹起嘴角:“我也曾有過青春年少、喜歡做美夢的時候。那時我貪玩得很,人也不聰明,隻不過空有一張惹人喜歡的臉蛋”
“漂亮而已,你說的很對。”
“少年時代的我玩心太重,不聽家裡的話,最終執意輟學走上了社會。”
“當時我誰都沒敢說,我其實是和一個男孩私奔。”
“他的成績也不好,但對我很好。曾經我以為這就足夠了。輟學後我們瞞著父母一起北漂了三年,合租在一間小小的地下室裡。三年間早出晚歸,像隻下水溝裡的老鼠一樣,從沒有機會看見過京城的日升日落。可我們還是很開心。又過了一年,我們就回到了沙市,閃婚、成為了法律意義上的伴侶。”
“直到我懷著曉曉的時候,我發現他染上了毒癮,背著我偷偷吸那種用錫紙包起來的奇怪粉末。”
“當時我們大吵了一架。”
“不出乎意料的,我被打了。打的很重,渾身的青紫淤傷大大小小數不過來。身上很疼,疼的人睡不著覺。心裡更疼得人喘不過氣……”
“再之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就好像過去的溫柔體貼、陽光明媚都不過是一場幻影。他整天都在家裡發脾氣,在一刻不停地埋怨。埋怨生活中的瑣事,埋怨經濟上的窘迫,甚至埋怨我和曉曉。”
“毒癮發作時,他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狂躁攻擊著身邊的一切。恨不得用能得到的一切去換錢,然後買來哪怕一克“藥粉”。”
“而不知不覺間,他看著曉曉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毫無感情、像一隻冷血的蠍子。在那一刻起我才是真的怕了。”
“我怕他終有一天會對隻有三歲的曉曉做出什麼,就舉報將他送進了戒毒所。之後大哥找了人,替我們辦理了離婚手續。”
楊清嬅看向周謹,笑容重歸和煦:“然後就結束了,我帶走了曉曉,讓她隨了母姓。”
“聽到這些糟糕的事,我感到很抱歉。”周謹將懸在半空中的手腕和酒杯一同放回到桌麵上。
楊清嬅卻收斂了笑臉,搖搖頭。
“都過去了。哀莫大於心死,三年間被傷害了一次又一次,過往的熱愛早已消磨殆儘。”
“你可能無法想象,他犯了毒癮蜷縮在地抽搐不停的樣子真的很可憐。但我心中卻沒有哪怕一絲絲的憐憫。”
“當他拿起刀開始自殘時,我甚至希望他就這麼死掉好了。”
“可惜我始終都下不去手,什麼像樣的反抗都沒有做。”
“輟學後那幾年的日子,現在想來猶如南柯一夢”
“我不知道自己在麵對曉曉時,心中到底是恐懼多一點,還是愧疚多一點。”
“你問我為什麼不選擇調休,執意早出晚歸,躲開了整個白天。”
“我無法回答出一個確切的原因。”
“從前的我並不是這樣的。”
“曉曉隻有幾歲的時候看起來粉粉嫩嫩的。她第一次開口喊我媽媽的時候,我感覺整顆心都要被她融化。”
在周謹的視線中,楊清嬅一講起孩子就顯得和藹,麵孔也變得更加年輕,溫潤的眼睛中流露出特彆溫暖的光芒。
“她會在睡前求我給她講故事,求我允許她吃零食。可那時候我們兩人相依為命、處境艱難,家裡唯一能吃的東西就隻是清水煮麵。而且這還是每天有限的口糧。”
“在之後,我自己找到一份工作,是在酒吧裡做女招待。當然,並不是這家‘海岸’。”
“最開始工作的我大概很笨拙,出過糗、打翻過盤子。那裡的女店長有意照顧我,常常分給我一些輕鬆的事做。”
“或許是青春期時還未消耗殆儘的執拗在作怪,我拒絕了她再三的好意。反而固執地選擇了增加出勤,從一周三天到五天到七天,再到最後不分白天黑夜的輪班。”
“工作是時薪製,我曾以為——隻要多乾活就能避免其他人的非議。”
“其實一個漂亮的人在陌生環境中要立足很難。女店長能幫我減輕許多負擔,卻攔不住來自其他人的閒話。她們總在背後指指點點、議論著我的經曆,甚至懷疑我和店長之間的關係。”
“有一天,她們在休息室裡譏笑店長可能是個拉拉。所有人講著難堪入耳的汙言穢語,在我麵前毫不避諱。所以我紮起頭發和她們打了一架,讓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破了相。再之後我主動辭職,結束了離婚後的第一份工作。”
“幾年間工作換來換去,煩心的事卻有增無減。慢慢的我也就隨她們去了。”楊清嬅看向周謹尷尬笑笑,“現在想來當時還是過於衝動了些。”
周謹端起酒瓶為兩人再次斟滿,語氣淡淡地說:“我倒覺得你做的挺對的。”
“真的嗎?謝謝。”楊清嬅咧咧嘴角,眼中的光彩一閃而逝,“我知道隻要我開口,就一定能得到來自大哥一家的幫助。就像往常一樣,毫無負累地在家人的嗬護和驕縱下繼續走下去。可當時我23歲了,我知道自己需要改變,也想要改變。”
在聽到楊清嬅提起曉曉後,周謹便有些動容。
他捏著酒杯似是在回憶:“真好,有媽媽在的感覺不知道是怎麼樣的。我的情況有些不同,母親早年間出車禍去世了,留下我們父子兩個。但我家中的經濟環境要優越得多,所以幸而少吃了一些苦頭。”
“不過自小父親便對我很嚴厲。總是逼迫著我去爭取這個第一、那個冠軍。也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分不清究竟是第一在他心中重要,還是我在他心中更加重要。或者有一天我‘鞠躬儘瘁’,死在了人生的賽場上,那個時候他拿著我用生命或青春換來的獎杯,真的就會高興嗎?”
周謹沒等對方回答,便自顧自搖了搖頭。
“那麼你呢?當時是怎麼想的?”他轉而問道。
“確實,我對大哥他們隱瞞了自己的窘境。”楊清嬅單手托腮、偏頭想著,“我也知道,我沒有必要這麼拚命。”
“但我想給曉曉一個更好的生活。一個曾經在我年少時夢寐以求,卻沒能得到的生活。不挨餓,不受凍,不遭人欺負,能找到真正愛自己的人,能快樂地生活、沒有遺憾。”
“我大概已經毀了吧,可她還有美好的、擁有無限可能的前景。”
“然而,慢慢的我發現有些什麼在悄然改變。”
“我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她的麵前。她也越來越開始躲著我,不再敢正眼看我,不跟我講她的心事。”
楊清嬅抬起頭來,眼中透露出一縷迷惑:“漸漸地,我不再敢看她的眼睛。”
“她或許在怪我吧。但我……又不知道該怎樣解釋。”
“說到底,這種情景確實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年少無知時看錯了人,才會導致曉曉變成一個沒有見過父親的孩子。”
楊清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周謹看不懂的神情:“我有時候也在想,這會不會是我曾經有過什麼過錯,才遭到了上天的報應。但自己的錯誤卻應驗在曉曉身上,隻會讓我感覺更加痛苦。”
“我所能做的贖罪,隻能是站在黑暗角落裡,默默的看著。”
“我不敢從陰影中走出去,也不敢伸出手。”
“從那之後,我隻好把工資交給大哥。委托她們幫我照看曉曉。”
“我想不通問題出在哪裡,也不知道該怎樣挽回。事態慢慢變得越來越嚴重,隔閡加深、像一道經曆了風吹雨打最終鏽死的鐵門,我也越來越沒有勇氣回到她身邊。”
“我在躲著她,躲了很久。”
“說來可笑,居然是在災變爆發之後,這種情況才有了些改變……”
“幾年前我大哥有了養子,是個黑黑瘦瘦卻讓人感覺到很危險的男孩子。”
“我的直覺一向很準”,楊清嬅不好意思道,“也算是我不多的優點之一。”
“他比曉曉大。我一度認為對於曉曉而言,他是一個威脅。當時我采取了很多種方法排斥他。甚至勸說曉曉遠離這個陌生分子。可是最終都沒有成功。不過後來發生的這些事,大概證實是我錯了。”
“可我當時隻是有些敏感,以作為母親的角度。”她笑的有些淒然,“多年來我在曉曉身邊少有陪伴,或許並沒有資格去談‘母親’這個稱呼吧”
“為曉曉找來一個那樣的父親……這麼多年了,我有時在想,造成這一切會不會都是我的錯?”
楊清嬅碎碎念著,像是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第二次問出這樣的話。
唯一的區彆在於,這一次她得到了答複。
周謹這時放下酒杯,認真地看向她說:“不,受害者無罪。”
……
夜已經深了,舞台中央不再有人群聚集。
吧台前關閉了多數壁燈,隻留下一盞昏暗的燈光照在楊清嬅肩膀上。
人已經趴在桌台上睡了過去,側麵看去像是一個嬰兒,白皙俏麗的臉蛋上睡相安詳。
招呼楊本生夫婦將楊清嬅扶回床上休息後,周謹再度回到這裡的座位上。
他點上一根煙,緩慢卻深長地吸了一口。
最後的燈光被人關閉,黑暗中可見一個忽明忽暗的紅色光點。
不久後這個光點也終於消失,整個房間重歸寂靜,仿佛未曾有人到訪過這裡。
……
一小時前,“海岸bar”的某個房間。
小隊成員依照郎華的要求,沒有參與到今夜的酒吧狂歡中去。他們三三兩兩聚攏在房間的角落內,對能力間的搭配戰術進行不斷商討。
接連經曆過兩場大戰,郎華小隊的平均戰力已經遠超同階段的普通能力者。但接下來的的回程不僅要穿過危險的風尾山叢林,還要隨時麵對野外不斷進化的黑屍黑獸,顯然這一切都還不夠。
隔壁房間內,郎華正在對能力者們做啟程前的單獨指導。
“即便是在戰鬥中,腦域型能力擁有者也不弱於其他能力者。更高的智力意味著有著更為多樣的選擇。心妍姐你的能力‘微觀’側重感知觀察,在幾隻低階黑屍麵前,做到自保還是沒問題的。科研中‘感知’會為你提供更多助力,但從個人安全考慮,除去‘被動感知’,下一步琢磨下如何‘主動操控’也未嘗不可……”
陳心妍走出房間去後眼神看不出悲喜,將那一縷驚疑的光藏得很好。
她身為能力“微觀”的覺醒者,對“微觀”的了解竟然還不如郎華。這在道理上講不通。從小到大接觸她的人都是有目的的,但郎華那種坦蕩且沒有一絲一毫隱瞞的樣子,卻讓她根本提不起絲毫戒心……
房間內最後還剩下郎華和楊曉曉,隻是後者明顯露出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近來她的戰力大家有目共睹,但在郎華的眼中那些技巧卻顯得粗糙得多。
楊曉曉有天分是不假,但天分不能代表一切。和林茜的情況不同,她理應還有相當大的提升空間。
“怎麼?最近有心事?”郎華首先開口道。
“沒……沒什麼。”楊曉曉目光躲閃、欲言又止。
這幾天大概是她和楊清嬅待在一起最久的一次,使得楊曉曉久違地想起些從前的事。
她想起有曾經一段時間,楊清嬅身為單親媽媽不分白天黑夜地辛勤上班,仍然堅持每天做早飯留給自己。
到了放學的時候,彆的小孩都有家長來接。自己也有,不過起碼要等到晚上六七點。
有時間來接學校接小孩的多是些做全職媽媽的中年婦女,當然還有不少老太太。一個小學能容納的生源並不多,一來二去幾乎都是些熟悉的麵孔。
人是這世界上最容易無聊的生物,沒有事做後,即使是在小學中也遍布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
不知是叛逆心理作怪,還是單純的不感興趣,年幼的曉曉從未問過楊清嬅做的是什麼工作。
但楊曉曉知道——在酒吧上班和大人們口中的“陪酒女”肯定不是一回事。
“哎呀,這不是和我兒子同班的小朋友嗎?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裡呀?”
“曉曉,你媽媽還沒有來接你回家嗎?”
“真是可憐的孩子。曉曉的媽媽要是再關愛她一點就好了。”
“工作忙唄。”
“可是就算再忙,也應該……”
往常站在校門口的曉曉都會對這些閒話報以冷眼,如果那些人沒有繼續說下去的話……
“聽說了沒,她是在那種地方上班的呢。”
“哪個?”
“就夜店唄。聽說平時上的都是夜班呢。”
“噢,那怪不得。燈紅酒綠的地方,誰舍得離開呀?”
那時是11歲的楊曉曉第一次對人破口大罵。她把書包扔到對方臉上,指著那人的鼻子說:“放你的屁,我媽才不是你想的那樣……”
“哎,你這小孩子真不懂事,我們這也是為你考慮……”
“就是,真不識好歹。真是有什麼樣的媽,就有什麼樣的……”
從那次以後,楊曉曉就變了。
她知道楊清嬅其實為自己做了很多,但她就是一直不領情,反而將任性的話當做飛刀一樣,一把接一把地投擲出去。
再到後來,楊清嬅也開始有意無意的地躲著她。
兩個人一周裡有很多天都不會見到麵。清晨隻有一份早餐擺在飯桌上,孤零零地冒著嫋嫋熱氣。
……
“你的心事能和哥哥說嗎?”靜室中沉默良久,郎華終於緩緩開口。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見過父親。”
小時候的記憶不夠深刻,沒能形成隱性記憶。年幼時的一些片段,楊曉曉早已經記不得了。
楊曉曉說著,眼中已經泛起一層水霧:“我知道這不是媽媽的錯,我也不該恨她……但她作為受傷最重的人,卻又在我的傷害下過活了那麼多年。”
“郎華哥哥,你說…曉曉是不是一個壞孩子。”不覺間她的眼中已噙滿淚水,“曉曉…好想哭。”
“哭吧”,郎華摩挲著小姑娘的頭頂,“哭出來就好了。”
可楊曉曉紅著眼睛,就是不肯落淚。
“我好後悔。”她說。
郎華似乎也想起一些瑣碎的細節,想起些過去兩年中自己沒能注意到的星星點點。
重生後一心渴望複仇、期望拯救,身邊的事反倒沒怎麼用心關注過,或許真的是自己遺漏了吧。
“哥,我……”楊曉曉倏然抱住郎華,把頭埋在對方懷中。
“好了,一切都過去了。”郎華也伸開雙臂抱緊對方,“去吧,也去抱抱她,同她講講你的心事。”
“嗯……”
安靜的午夜中,緩緩響起的開關門聲尤其明顯。
“哢嗒”一聲,開啟的房門複被關上,整片空間重歸寂靜。
十分鐘後,房間中驀地有人自語道:
“也許這場災變,能讓所有人都有一個新的開始。”
整間包房內空空蕩蕩,唯有郎華獨自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