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像打翻的蜂蜜柚子茶,淺金色的光暈一點點抹去夜的墨痕。
隅田川的河麵,霧氣緩緩消散。
雪平乃低頭,看著自己掌心。
那裡,一個稚拙的五芒星圖案正泛著淡淡的粉色靈光。
那是契約的印記。
“成功了……嗎?”
她輕聲自語,語氣中帶著一絲如釋重負,又有一絲不真實感。
指尖微微顫抖。
“守椿。”
雪平乃輕聲呼喚。
空氣中的櫻花瓣開始旋轉、凝聚,不再是怨氣侵蝕時的黑色,而是純粹的如同初綻花朵般的粉色。
花瓣越聚越多,在兩人身前形成一個漩渦,如同春日裡最溫柔的風。
一個模糊的輪廓漸漸清晰。先是發絲,如同被春風拂過的櫻花枝條,輕柔飄逸,而後是身影,從虛幻變得凝實。
少女的身形終於顯現出來。
一頭櫻花般爛漫的粉色長發,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發梢帶著微微的卷曲,在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身上穿著一件素雅的和服,底色是淡淡的白色,上麵繡著幾枝含苞待放的椿花,腰間係著一條淺粉色的腰帶,和服的材質看起來輕柔飄逸,隨著河風微微擺動。
和服的款式並不華麗,但卻襯托出少女清麗脫俗的氣質,如同畫卷中走出的古典美人。
她安靜地跪坐在河岸邊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淡淡的陰影,讓人看不清麵容。
這是雪平乃的第一個式神。
雪平乃為她取名為“守椿”。
“守椿”二字,取自橋姬“綾”生前最愛的椿花。
寓意著守護,也象征著新生。
對於綾來說,是守護她生前未能守護的橋梁,也是她作為式神的新生,而對於雪平乃自己來說,這也是她成為陰陽師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步。
新生的式神,緩緩抬起頭。
雪平乃能感覺到,她在回應自己的呼喚。
“守椿。”她又喊了一聲,這次更清晰,也更像是對著一個活生生的人說話。
守椿的眼睫顫了顫,終於,那雙緊閉的眼眸像是春日裡融化的冰雪,慢慢睜開。
並非人類的瞳孔,也沒有一般妖怪的妖異,而是清澈透明,像是最純淨的水晶又像是初生的朝陽,帶著一絲朦朧的光暈。
她眼眸的顏色是淡淡的櫻花粉,正靜靜地注視著雪平乃。
“能聽懂我說話嗎?”雪平乃忍不住問,聲音放輕,帶著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溫柔。
守椿沒有回答,隻是安靜地看著她,眼神空靈,卻又仿佛蘊含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果然,還是沒辦法直接交流。”雪平乃在手記上快速記錄著,“初步判斷,式神守椿,無語言能力。”
守椿緩緩起身,走向隅田川舊橋。
“她乾嘛去?”北野淩好奇地跟上去,“彆告訴我剛出生就要上班?”
守椿走到橋墩前停下腳步。
她抬起手伸向橋墩上那些猙獰的裂縫,指尖開始凝結出片片櫻花。
“櫻花?”北野淩愣了一下,“這玩意兒還能當水泥用?”
雪平乃的視線完全被吸引住,她緊緊盯著守椿的指尖,眼神專注。
櫻花花瓣從守椿的指尖飄落,輕柔地融入橋墩的裂縫之中。
原本粗糙,醜陋的裂痕,竟真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愈合。
細微的裂紋被一片片櫻花填補,就像是被春風溫柔撫平的傷口。
“我去,這才是真正的‘妙手回春’?”北野淩瞪大了眼睛心想,“這能力比我用靈力修複都方便啊。”
他湊近了些仔細觀察,櫻花花瓣融入裂縫後並非簡單的堆砌,而是像擁有生命一般與橋墩的石塊融為一體,原本粗糙的石麵變得平滑堅固,甚至隱隱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光澤。
這哪裡是修補,簡直是……再生。
守椿還在繼續。
她不斷地凝結櫻花,修補著橋墩上的每一道裂縫。越來越多的櫻花花瓣從她的袖口飄落在晨風中飛舞,如同下起了一場粉色的花瓣雨。
那花瓣雨輕柔溫暖,帶著春日獨有的氣息,仿佛要將這經曆了百年風雨的舊橋重新喚醒。
“這就是……式神的力量嗎?”
雪平乃喃喃自語,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又有一絲堅定。
北野淩走到橋頭,從口袋裡摸出半枚櫻花發簪。
那是從昭和茶室找到的,綾的遺物。
係統提示說,這發簪上殘留著很強烈的思念。
他看了看四周,橋頭邊正好長著一棵櫻花樹,樹乾挺粗壯。行吧,就這兒了。
北野淩用靈力在樹根底下挖了個小坑,泥土很鬆軟,沒費什麼力氣。他把發簪小心地放進去,又抓起泥土,一下一下把坑填平。
“你在做什麼?”
雪平乃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北野淩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沒有回頭。
“沒什麼,隻是覺得,這東西應該待在這裡。”
【叮——】
係統提示音,突然響起。
【隱藏成就「無心插柳」已達成】
【獎勵:綾的祝福·暴雨天關東煮半價】
“……”
北野淩嘴角抽了抽。
“這算什麼獎勵啊……”
他小聲嘀咕了一句。
“你剛才,為什麼幫我?”
雪平乃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很清晰。
她看著北野淩,鎏金色的瞳孔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北野淩一愣。
他轉過身,看著雪平乃。
少女的眼神,帶著一絲探究,一絲疑惑,還有一絲……感激?
“這可不免費。”
北野淩聳了聳肩,語氣輕鬆。
“當然是為了時薪。”
他伸出手指,比了個“錢”的手勢。
“大小姐,你懂的。”
雪平乃看著他,沒有說話。
“好吧,其實也不隻是為了錢……”
北野淩撓了撓頭,眼神飄忽。
“我隻是覺得……她挺可憐的。”
“所以就順手幫了一把。”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當然工資還是要給的。”
雪平乃看著他,眼神微微閃動。
風伴著簌簌飄落的櫻花吹過,像是訴說著一個古老的故事。
關於執念,關於守護,關於輪回。
北野淩望著河麵。
看著花瓣飄進河裡,順著水流打轉,然後消失不見。
“這算不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突然冒出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問誰。
雪平乃沒搭理他,隻是盯著河麵,不知道在看什麼。
晨曦的顏色倒映在水裡,被波紋切割成一塊塊的,像打碎了的琉璃盞。
“百年前的月亮和今夜原是一個……”她低聲念叨著,聲音很輕,像自言自語。
“隻是照橋的人,再沒等到要等的那陣腳步聲。”
櫻守之契,完。
附:綾的日記
致清吉君:
此刻提筆,墨色洇透了紙背,卻洇不透這漫漫長夜。簷角銅鈴在風中嗚咽,像極了你走那日,雨打碎青石板的聲音。他們說,你葬在橋下的淤泥裡,可我不信。我總覺著你還在某處等我,等我們約好的那輪月亮。
清吉君,還記得我們初遇的春櫻嗎?那日我提著新焙的玉露茶去給父親送食盒,木屐踩過橋縫時濺起泥水,染臟了茜色袴褲的邊角。我正懊惱,卻見你從橋底探出頭來,木屑沾了滿袖,掌心托著一朵被雨水打落的椿花。“小姐若不嫌棄,踩著我的背過去吧。”你笑得坦蕩,仿佛這世間從無貴賤之分。我慌得後退半步,你卻已俯身跪在泥水裡,脊梁挺得比橋柱還直。
那日之後,我總繞遠路來送茶。你修補橋樁時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刨花如雪片般落在水麵。有次我故意將帕子丟進河裡,你竟赤腳追出半裡地,撈回來時渾身濕透,卻把帕子疊得方正正:“綾姑娘的物件,不能臟。”我笑你癡,你卻撓著頭說:“橋要修得牢靠,人心也要修得乾淨。”
清吉君,你可知那帕子上繡的正是蝴蝶?父親說商賈之女該繡牡丹,可我偏繡了雙雙對對的鳳蝶。你見了卻眼睛發亮,從工具箱底層翻出一塊櫻木,說要給我刻隻“會飛的蝶”。那夜你借著月光雕琢,木屑落在我的裙裾上,像一場無聲的雪。完工時,你捧著木蝶的手在抖:“我隻會修橋,雕得笨”可那蝶翅上的紋路分明比浮世繪還精細。我把它係在發簪旁,你紅著臉說:“往後你走到哪兒,春天就跟到哪兒。”
我們最放肆的那回,是偷溜去淺草看夏祭。你穿著漿洗得發白的甚平,我扮作町家女兒,混在人群裡撈金魚、舔蘋果糖。煙火升空時,你突然攥住我的手腕鑽進小巷,掌心燙得像揣了炭火。“綾,你看——”你指著牆上斑駁的塗鴉,那竟是幅用石灰畫的橋,橋頭站著兩個牽手的小人。“我每晚收工後就來添幾筆,”你耳尖通紅,“等畫滿了整條巷子,我就去求你父親”
那晚的月亮淋了我們的影子一身銀。我取下木蝶簪子塞進你手裡:“蝴蝶要成雙的,你替我收著一隻。”你顫抖著將簪子貼在心口,說出的誓言比橋基還沉:“等隅田川上的橋都修遍,我就造一座隻屬於我們的橋,橋頭刻滿蝴蝶,橋尾種滿椿花。”
還記得有一日驟雨初歇,你神秘兮兮邀我去橋底。青苔濕滑,我提著裙角踉蹌時,你竟解下腰帶綁住我的足袋:“摔了綾,比塌了橋還叫我心疼。”橋洞陰冷,你卻從油紙包裡掏出煨得溫熱的甘酒。我們縮在杉木支架間,聽雨滴敲打河麵如三味線。你忽然哼起兒時的歌謠,跑調得厲害,我卻覺得比宮廷雅樂動聽萬倍。
‘我給你變個戲法。’你說著,將刨花撒向水麵。晨光穿透橋縫,那些蜷曲的木屑竟在漣漪中舒展成蝴蝶形狀,隨著波光遊向遠方。我驚呼著去撈,你卻握住我手腕:‘彆碰,這是要飛去幫牛郎織女搭鵲橋的。’我笑你滿口荒唐,你卻正色道:‘我修人間橋,它們修星河橋,都是盼著有情人能見上一麵。’
那日的甘酒釀了我一生最長的醉。還記得歸家後,我在日記裡寫:‘清吉君的眼是隅田川的水做的,盛著人間所有的溫柔與亮。’而今這本子被淚漬泡得發脹,卻比任何佛經都更像我最後的禱詞。
可世間好物總不堅牢。父親撕碎你提親的草帖時,我攥著簪子刺破了掌心。血珠落在《萬葉集》上,恰好是你曾念給我的那句——“思君如川水,何有窮已時”。我們約好私奔那夜,雷聲碾過天穹,像神明在發怒。我抱著包袱躲在茶室,數著雨滴等你,卻等來了橋塌的噩耗。他們說你的手還緊緊攥著包袱繩,裡頭裹著我最愛吃的柏餅、那件未送出的茜色襦袢,還有半截刻到一半的櫻花簪清吉君啊,你連赴死都記著疼我。
如今這橋重修了,可裂縫裡滲著你的血,我的淚。每夜我撫過你刻的橋欄花紋,總覺得它們會忽然開口,喚我一聲“綾”。我試過活下去——真的試過。晨起插花,卻把山茶擺成你名字的筆畫;黃昏煮茶,沸水裡浮沉著你說過的俳句。連那夜偷買的蘋果糖,我再舔一口都會落淚。沒有你,這人間不過是座漏雨的囚籠。
前日經過我們塗鴉的小巷,牆皮剝落得像老人的皺紋。我蹲下身,用炭筆描補那對橋頭小人。巡警提燈嗬斥時,我竟笑著把臉貼上去——多好啊,灰土裡有你指尖的溫度。
清吉君,我命裡的蝴蝶幾多悲惋,唯獨牽著你的手方能生還。今夜我穿了你備好的茜色襦袢,發間彆著那半截櫻花簪。經過橋頭時,賣柏餅的阿婆拽住我衣袖:“姑娘,雨天路滑”她怎知我等的正是這場滂沱?就像那日你跪在泥裡,為我撐起人間的最後一塊淨土。
若黃泉比良阪有橋,你定會在那頭提著燈籠等我吧?燈籠紙要糊你親手削的竹骨,燭火就用我攢了半生的眼淚來燃。這一世我們沒能並肩走過櫻花雨,下一世,讓我做你橋頭一粒塵、一瓣雪,或是工具箱裡生了鏽的釘——隻要在你掌心,便是好的。
最後一片櫻瓣落進硯台時,我會跳下橋。
彆怨我軟弱,清吉君。活著已等不到你,死了總能追上吧?
——永遠屬於你的綾
昭和十五年梅雨夜
(信紙背麵粘著一片乾枯的椿花瓣,邊緣卷曲如凝固的淚。墨跡在雨中暈開,依稀可見兩句未完的和歌:“此身化橋柱,夜夜待君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