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衡,你怎麼……怎麼來了?”她實在震驚無已,而單一衡已經立撲過來。“姐,你真在這!你……你沒事吧?那個人有沒有為難你?”他撲到她身前,仔細看她,確信她並沒有受了什麼傷害虐待,才一下將她抱緊,“你沒事就好。那個人,夏琰呢?不在這吧?”
刺刺眼眶微微濕潤,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發,柔聲:“你怎麼進來的?”
“侍衛司的邵大人帶我來的——就是昨晚上,陪在平哥哥身邊的那個武官——他說能帶我找到你,我就跟著來了。有可能是平哥哥讓他幫的忙?”單一衡道,“我們趕快出去,我來的時候特地記了路,我知道怎麼出去的!”
“一衡……”刺刺微微緊張,“我……我們隻怕沒那麼容易出得去。”
“不會啊,我看這裡都沒什麼人。”單一衡道,“快些走,趁那個人沒來。向叔叔說了,但叫這次能平安回去就好,報仇什麼的,以後再說吧。”
他說著,看見刺刺的佩劍、金針筒還有一些隨身什物都在桌上,上前替她取過來,“你的兵刃還在,那太好啦,快拿著——邵大人說不能佩刀,讓我在外麵就卸了。”
刺刺一目卻發現其中少了點東西——那塊磨損了的佩玉,和那個洗到褪色都沒能洗乾淨、隻能黯淡重新編起的同心結——夏琰失落在青龍穀的這兩件東西被她再度係在一起,一直隨身攜帶,可現在——難道,是他昨夜——或是今晨——看見了它們,便自己拿回去了?
“我現在……還不能走。”她定了一定神,“我要等他回來。”
單一衡麵上的焦急激動漸隱,代之以無儘的憂心:“你……你不願意跟我回去嗎?”他看上去彷徨無計,“你還想著跟那個人一起嗎?可他——他早就……早就不是以前——他是我們的仇人啊!”
刺刺這時才注意到一個比她年紀還小上幾歲的瘦小丫頭正怯生生站在門外,好像是這府裡的人,手裡端著一盆子糕點吃食。“單姑娘,”那小姑娘看見她注意到自己,才小聲道,“君黎大人早上回來過了,讓我們跟你說,說是看你還沒醒,他有事又出去了,還是要回來的……”
刺刺臉上莫名微微發燙:“我……我知道了,謝謝你。”又忙解釋:“這是我弟弟,邵大人讓他來的。”
小姑娘點頭:“單公子,我知道的,君黎大人說過。”便將手裡的食盆遞過,“這個給你們。”
“什麼意思?”單一衡卻大是驚怒,“難道是他——”
小姑娘連連搖頭:“彆的事我也不清楚。”大約是對他這樣有些害怕,將盆子往地上一擺,斂了斂衽轉頭就走。
單一衡上前將食盆一腳踢出了門口,扯著嗓子:“彆想我們吃這裡的東西!”猛地回過頭,本來是有忿忿要咒罵的意思,但與刺刺目光一碰,又軟了下去。
“為什麼啊!”他難過而又絕望,“那人到底有什麼好,為什麼你——你就是覺得他比我們都重要,寧願這樣……這樣不明不白地留在這裡,也不肯跟我回去?”
“你們也都重要。”刺刺輕聲道,“隻是我還有許多事沒來得及與他說明白——我原本離開青龍穀就是想找他說個明白,現在好不容易能見到了他,倘若就這麼走了,不是什麼都白費了?”
“那好,你不走,我也留在這。”單一衡氣鼓鼓地到桌邊坐下,“你要同他說什麼,我同你一起說,說完一起走。”
“那就一起說。”刺刺道,“但你不能這般發脾氣,若是見了就大吵大嚷,那——那定須什麼話都說不好了。”
忽聽外麵有人急急道:“你在這乾什麼?快快,內侍省來人了,說是馮公公要來,我們出去等著。”便聽到適才那小丫頭緊張道,“是來做什麼?夏大人和君黎大人都不在啊。”一陣腳步聲忙,兩個人走遠了。
姐弟兩個都好奇,便往門外探頭看。走廊上已沒有人了,隻有一隻食盆放在地上,一地的食物被那小姑娘撿了一小半,大部分還紛碎四散著。
“你看啊,你這,”刺刺有點無奈,便出了門去拾撿,“你心裡不痛快,便拿一盤吃的和個無冤無仇的姑娘出氣。”
單一衡不吭聲。他多少也厭惡這樣的自己——隻是因為想到了在夏琰麵前多半很難占得上風,便竟去尋些弱者的麻煩。
“馮公公是誰啊?”他極是勉強地扯開話題。
刺刺搖搖頭。她不認得,也不以為意,隻一一拍著糕點上或有的灰塵,好半晌才將一盤子都撿好了,端進屋去。“你不餓,你姐姐還餓了。”她挑揀著還有沒有比較完整的,弄得單一衡越發有點歉疚,想說本就不應吃這些來曆不明的東西,何況還掉地上了,隻聽外麵腳步聲又響,適才那小姑娘又跑回來了。
“單姑娘,”她跑得氣喘籲籲,“內省的馮公公來宣旨,能不能麻煩您出來見見?”
刺刺一頭霧水:“我?”
小姑娘搖頭:“我也不清楚。”她果然大部分事情都是不清楚的,但好像也不是完全不清楚,“應該,是給君黎大人的旨意,但是君黎大人不在,總也要有個人接呀,我——我們接總是不行,哎呀——”
她“哎呀”了一聲是因突然發現那盆撿了一半的食物竟然在桌上,而且刺刺拿了一塊,竟然好像還考慮吃。“那個,那個快給我吧。”她一下衝進了屋子裡整盆奪去,“還有新的,我等下就換過來。單姑娘不要吃了,快點去外麵,馮公公忙得很,尋常都不敢讓他多等。”
刺刺從未遇過這等事,還在發愣,倒是單一衡拉了她:“我們去看看!”他確實想聽聽這內城裡頭的皇帝給夏琰下的什麼旨——不管是什麼旨意,至少都能證明——這可不是夏琰能隨心所欲的地方,要是運氣好,給他們先聽到了,說不定還能以此來壓他一頭。
馮公公果然已等在前院裡,見著刺刺匆匆忙忙走出來,笑道:“這位便是單姑娘了吧?”
刺刺有點警覺:“您知道我?”
馮公公不答:“君黎大人怎便出門去了。這可真是不巧,陛下還特意著我快些過來此處宣讀——怕他等著急了呢。”一頓,指著她身邊單一衡,皺眉:“你又是何人?”
“他是我弟弟。”刺刺答。
“單姑娘的弟弟啊,”馮公公笑道:“那是一家人,便一道聽詔吧。”
刺刺疑惑:“可是……”
馮公公已經伸手示意身後的內侍官遞上聖旨卷軸來。內侍官足有四名,前頭兩個各捧著兩三件卷軸,顯然馮公公這一路要宣的去處不少,想必早朝完了若乾事項一鼓作氣地都擬寫了出來,省得有厚此薄彼之虞;還有兩個卻是捧著些彆的東西站在後頭,看不太清楚。左邊的內侍將卷軸遞上,馮公公接過來,隻一打眼便遞還了回去:“不是這個!一共就拿兩個還弄不清楚!”那小內侍頭上冒汗,也不敢回嘴,手忙腳亂接下來換了另一個給他。
馮公公才轉向刺刺,麵上又帶了笑,似乎也看出她的疑慮:“君黎大人看來沒告訴單姑娘?陛下原是著我來這向君黎大人宣兩封短詔,他若不在,單姑娘接下也無不可。”
刺刺待要發問,但那小廝和小姑娘都向她看了一眼,她明白此時顯然不應事多,勉為其難:“那好吧。”
小廝向那小姑娘使著眼色,兩個先跪了身下來,刺刺便也依樣俯身行禮。單一衡被馮公公身邊那聽喝斥的內侍瞪著,不得已隻好同樣為之。馮公公打開卷軸,肅然念道:
“上詔曰:今聞儀王承平有妹名單刺刺,秀敏聰慧,與兩廣監察禦史夏亦豐之子夏君黎,兩心甚悅,特旨賜締長好,擇吉日完婚。”
這短詔實在有點太短了,以至於刺刺還沒回過神,已經念完了。單一衡比她更回不過神,兩個人一時忘記了叩禮也忘記了起身,愣在當地。馮公公十分寬容地將軸子卷好,遞給刺刺:“單姑娘且先接著。”又將另一卷也拿過來,笑眯眯道:“這一件是給他一個人,就不念了,都是他曉得的事,等他回來,讓他自己看吧。”
刺刺接下兩件卷軸,木木然起身不知心之所在。馮公公令後首兩人將東西呈上來,卻原來是為這兩旨賜下的一些珍珠、玉帛等物,由小廝同那小姑娘接過,雖然不多,但這等事許久未見了,足以叫人喜出望外。“陛下還特意說了,”馮公公又道,“因聞知單姑娘如今尚有喪禮在身,不宜立時婚嫁,這吉日想必一時難以擇定,如今隻先意思一番,待將來當真操辦之時,必另有賞賜,若到時有消內侍省或是禮部幫忙協手的,再另頒新詔亦無不可。隻是這事不好寫進去,陛下便允我口上與你說了。”
“大人!”刺刺不知該如何稱呼馮公公,便隻稱他大人,六神此時大概也就隻回了三神有主,“我……我隻是個尋常民間女子,君黎哥也……也不是什麼重臣國戚,為什麼……陛下要為我們兩個……下詔賜婚?”
馮公公湊近過來,掩口笑道:“單姑娘想知道——何不問問你的君黎哥去?”
刺刺心裡一陣胡騰亂跳,一時竟未答得出聲。馮公公咳了一聲,向那小廝道:“回頭我給你們這多派點人回來幫忙——你們兩個,可得把君黎大人和單姑娘伺候好了,聽見不曾?”
小廝連連應聲:“聽見了,聽見了。”
送走馮公公這一行人後,刺刺捧著兩封卷軸,呆呆怔怔走回屋裡,單一衡跟在她身後直是抓耳撓腮。“姐,給我看看。”他實在是不大相信適才聽到的,“這是乾什麼啊,非要——非要你嫁給那個人嗎?憑什麼啊!”
那小丫頭正端了新的點心過來,聞言嚇了一跳,忍不住道:“單公子低聲,不能亂說話!”
單一衡不理她,但這次總算沒有扔掉她的食盆,由她放在桌上。他迫不及待地將刺刺放在桌上的聖旨卷軸取來看,看了這一封,似覺匪夷所思,還想看另一封,刺刺才回過神來,將第二件卷軸搶回來。
“先放下!人家說了,這是叫君黎哥自己看的,這裡規矩多,萬一——萬一看出什麼岔子來。”
單一衡實在心中憋悶。看過的那一封同馮公公念的一字之差都沒有,他隻覺腦中嗡嗡作響。“定是他的詭計!”他煩悶無已,“他怕姐姐你識破他的真麵目,所以用這等手段,強將你拴捆在他身邊,讓你——讓你逃都逃不了!”
“是啊,應該是他……”刺刺亦喃喃說著。她此時神魂漸漸回屬,意識到——這大概就是夏琰之前說的,“不知能不能成”的那件事。她與夏琰的婚約許久以前就傳遍過江湖,甚至,去年的時候,他們幾乎都要完婚了。她不知道發生了後來那些事之後,外頭又如何傳著他們的事——她大概能猜得到,卻不敢去聽,這個江湖一向是惡意大於善念,至少,壞話總比好話傳得遠;而至於昨夜她被夏琰劫走,單看單一衡就能知道,大多數人也絕不會認為——這意味著他們之間還能有什麼樣的正果。她在這樣的悲望之中不敢去試想——假若真冒了大不韙強要與夏琰在一起會是怎樣——她已經失去了父母雙親,她在青龍教的所有前輩親友,都絕不會為她與夏琰祝福,她此生都再不配也無法得到一個女子在托許終身時應有的光彩和歡喜,而,甚至連他都反問了她,“為什麼要回到以前?”
她拿起卷軸,一字字仔細讀著。淚忽然湧上來了。她在越來越快的心跳裡突然明白過來他的這句話——為什麼要回到以前?他確實不想回到以前了——假如以前的他們之間儘是阻礙、從未得到半分祝福,假如以前的他們已經作錯了許多選擇、不知如何再走下去,那麼——為什麼要回到那樣一個以前?
她還以為他是不想要與她一起的那些時光了,還以為——他是要從此離開她。可這張撕也撕不破的禦賜卷軸上寫著他找到的一種將來啊——即使這牆外的全天下人都嘲笑了他們這麼久,即使沒有人相信他們還有任何可能,他們現在卻已經擁有在這世俗之中讓人閉嘴的最好的方法。即使連她的親人都無法站在她的背後,成為她最後的倚靠,她至少還有這張禦意欽詔,讓她能在一意孤行地作出這等無人支持的決定時,依舊擁有遠超常人的心氣與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