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影低著頭:“我也不想的嘛……”
“她去總舵找誰?”沈鳳鳴道。也沒同我提過。他心下不免嘀咕。
“哦,是找婁千杉。”無影道,“就是‘千杉公子’。”
沈鳳鳴怔了一怔。是了,刺刺當然有理由想見婁千杉。倘今時一切有個源起,無意之死該是其中重要的溯因。即便不為了此,在無意過世之後,她當然會想知道,這個兄長能為之赴死的女子究竟緣何值得。此前她或見過她的麵,或聽很多人提起過她,卻不曾有機會親自了解她究竟如何為人、又如何看待無意。如今既然來到臨安,想見婁千杉一麵,問問清楚當日發生了何事,無意可有片語留下,甚或有更多深談,當俱是人之常情。
她沒有找自己幫忙,大概也是想避與自己多提起無意,免生太多於今無補的愧疚心負。隻是她大概還不曉得婁千杉早已嫁人,甚至正懷有身孕,若非有執錄家的乾係,與這黑竹的關聯已然日漸淡漠。
果然無影接著道:“但‘千杉公子’好久沒來總舵了,我們都沒消息。本來想叫單姐姐等等,我們去裡頭查一查,但她就說不用,隻是路過,試來問問的,既然不在,下次再見也無妨。便走了。”
沈鳳鳴嗯了一聲:“這是上午的事情了,你下山進城,輾轉到晚上,找到這來,就為了告訴我你沒攔住她?”
無影結舌:“不,不是啊,你沒說何時回來,我想著還是該告訴你一聲……就下山來找你。不然你老說我重要的事情怎麼不告訴你,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本來不知道,問阿合哥,他說你晚上不知同誰約了在外頭,他們已經猜了大半個時辰了。掌櫃的說,不管你約的誰,假若不喝酒,那就罷了,但是如果是要喝酒的,他說你不可能去比他的酒還差的地方,就列了個單子,叫我到這幾個所在來看看……”
“他有這空?”沈鳳鳴頓感好笑,“他這麼個破館子,比他強的多了,怕不要列上幾十上百家?”
“對啊,我已經跑了十幾家啦,才找到你!”無影抱怨,“不光是我,阿義哥也在找呢,他在城北那片。掌櫃的跟他們發脾氣,說非得找到你跟誰約在外頭的不可,說等我們走了,他自己也要去找。”
“所以——其實不是為了刺刺,是老頭子叫你來找我是吧?”沈鳳鳴無奈,“親爹也沒他管得寬。你回去,叫他趕緊回家睡覺,少管我的事。”
無影搔了搔頭,有點不好意思:“他說要去江南府、彩雲軒看看你在不在,我不敢進那些地方。”
沈鳳鳴一時無語。臨安多風月之所,其中形藝良莠,參差不齊。江南府、彩雲軒這兩家算不得什麼入流所在,但確實名氣頗大,又都在城南,大概老掌櫃也就曉得這兩處了。他懶得多說,揮揮手:“行。隨便他去哪。但你回去告訴阿合,你和阿義都是黑竹的人,不歸老頭子指揮。以後再由著老頭子胡來,一醉閣我收回來自己管。”
無影老實“哦”了一聲:“那他們要是問起你到底約的誰,我……要說實話嗎?”
“說,乾麼不說,你不是都看見了。”沈鳳鳴道,“認不認識?要不要我給你引見?”
無影一時不知他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不敢多問,隻好低了頭訥訥:“那我先走了,我先回去了。”
待要回進風月盞時,沈鳳鳴忽見酒樓月下憑欄處,衛楹正遠遠看著自己。他便上前:“衛姑娘怎麼也出來了?”
“方才飲得快了。”衛楹道,“在裡頭隻覺暈醉,就出來醒些。”
沈鳳鳴對此不以為然。在他看來,衛家這兄妹三個的酒量似都不弱,衛楹遠沒到醉酒的地步。不過他還是笑道:“若是心中愁悶,難免易醉。既然醉了,倒也不必急著醒,反正二公子不是說了,姑娘今日也是求醉來的。”
衛楹卻沒有對此再說什麼了。“我知道沈公子心裡怎樣看我。”她隻是輕輕慢慢地說著,“但……沈公子應該最能明白,一個人看起來是怎樣,和一個人其實是怎樣,並不是一回事,對不對?”
沈鳳鳴收斂起笑意。“你什麼意思?”
衛楹竟然笑了一笑:“江南武林大會之前,沈公子收過孫家五千兩,要取夏二公子的性命,可有此事?”
沈鳳鳴蹙眉:“誰告訴你的?”
“家父。”衛楹回答,“誰告訴他的,我不曉得,想來是孫家的人。他也沒告訴彆人,隻與我一人說了。”
“你先前說——你爹曾與你談了一晚上,是不是那晚他對你說的?”沈鳳鳴道,“他究竟還與你說了些什麼,讓你……竟就肯鬆口答應了與孫覺的婚事?”
衛楹沒有回答,隻是道:“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懷疑過沈公子。我知道你對夏二公子沒有歹心,甚至將他當幼弟般愛護,你收下孫覺的銀兩是因為什麼,我不會問你,你定有你自己的計劃。眼下——隻請沈公子也不必追問我,尤其不要在旁人麵前追問。我應允過爹,這件事隻有我和他兩人知道。”
她這麼快快地說完,轉身便要往裡走回。
“不問也猜得到。”沈鳳鳴忍不住道,“你爹會單獨與你說此事,定是因為他知道隻有你肯守秘密。能讓你做到這個的,隻除事關君超——所以還是因為君超。提到我隻不過因為他想告訴你孫家有多少手段能讓君超死於非命——我確實不會對君超下手,可既然孫覺能找我,孫家就能找彆人,反正隻要有錢,何愁沒有勇夫?說到底,他還是用君超的安危威脅於你,除此更有何新意?天下間果然有這樣的父親,為了與孫家聯上這門姻親行此手段。本來君超若是沒醒,你說不定還有僥幸之心,覺得沒人會為難一個半死之人;可是昨日君超醒了——反令你再無退路,唯有應允而已——我說得可對?”
“我說過了,你不要追問。”衛楹隻是輕聲細語,“對或不對,我都不會回答了。”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嫁給了孫覺,你與君超就再無可能了——即使你為他做了再多的犧牲,他終究不能是你的了。為何不博一次?為何不能相信——有人能保護他周全,也保護你周全?”
衛楹這次沉默了一下,忽然轉回身:“你聽說了那個傳言沒有?”
“什麼傳言?”
“我今天剛剛聽說的,說你們黑竹會的首領夏琰,確然是夏莊主的……私生子。我不知道這於夏二公子來說是福是禍。當初夏家莊擇定少莊主的時候,就鬨了一場風波,夏大公子因此與莊中反目——夏莊主偏愛二公子,大公子那時沒有多大的靠山與實力與之爭奪,隻能自退。可若換成夏琰——他不一樣。我不了解他的為人,但我看見了,他為了一己之仇,將青龍教幾乎覆滅——單是這份決心和手段,沒幾個人比得上。我不曉得他和夏大公子誰年長,總之比二公子要年長,如果——如果他也認為夏家莊不該是二公子的,如果他要對付夏二公子,你覺得誰能保護夏二公子周全?我不是不相信沈公子,可那個時候,即使沈公子你在——你會幫誰?”
“隻是一個傳言,就算是真的——與你嫁去孫家又有什麼關係?你怎麼不認為,夏琰也有可能想保護君超——因為君超是他的親幼弟啊。”
“若是如此,那當然最好——但我怎麼敢賭?青龍教是夏家莊在京外最大的靠山,夏琰對青龍教那般趕儘殺絕,你敢說其中沒有想斬去夏家後路臂膊、獨占夏家莊與‘秘藏’的緣故?”
“嗬,所以江湖上一向流言橫飛,果然也不是沒道理。”沈鳳鳴道,“每得一點風吹草動,人人都立時以最壞之惡意揣測他人之意圖,也不知誰起的頭,在如今這世道,這倒變得……無可厚非了。可難道,令尊大人承諾你,如果你答應嫁給孫覺,他不但不動君超,還肯替夏家莊擋災?彆太天真了,建康之會還不夠你看清楚?他若是肯出這個頭,今日臨安各家也不至於是這個局麵。你信他,你還不如信夏琰,至少夏琰的人還真真切切地守過夏家莊一段日子。”
“沈公子,”衛楹將一雙懇切的眼看著他,他注意到她手指微蜷,似一個欲緊卻未敢緊的握拳,“我並不是想與你討論夏琰到底是怎麼想——在我眼裡,夏琰也好,東水盟也好,都沒有什麼差彆,因為他們什麼時候會做什麼我都預計不到,我害怕的是這種未知——事情發生在夏二公子身上,隻不過是讓我比彆人更切身地感受到了害怕而已。這種感覺以前是沒有的——我曾以為以無雙衛的江湖地位,以祖輩和父兄多年積累的威望,我對自己在意之事總該有一分掌控之力,可去過江南武林之會後,我才發現那些都是假象——我隻不過是一個武功低微的晚輩末流,憑我自己,保護不了任何人。”
“我懂你的意思,我隻是問——嫁給孫覺就能改變這些嗎?”
衛楹微笑:“我試試。”
她的表情突然令沈鳳鳴有種不大好的預感。他遲疑了一下,不無試探:“你想得太簡單了——那種事,單憑你一個人,怎麼做得到?君超對這一切根本不知情,即使知情也未必感念你;你爹倒是知情,卻還放任你去犧牲,真出了什麼事都未必肯護著你,遑論其他——你……真覺得值得?”
“值得啊。”衛楹道,“若沒有這門婚事,我都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些什麼。”
這句話令沈鳳鳴越發堅定了自己的預感。“看來我還是低估你了。”他沉聲道。
衛楹的目光向他稍稍側了一側,隨即轉開,不回答。
“在這臨安城裡,孫衛二家一向各有所長,真要說起來,衛家也不缺錢,但孫家是真缺幾個能在武林中站得住的高手子弟,所以按理說,該是他們急,你們家根本沒必要這麼上趕著把你違願逆心地嫁過去。”沈鳳鳴道,“起初我以為你爹貪那些金銀小利,但細細一想,衛矗衛大俠,一手將‘衛家’變成‘無雙衛’的厲害人物,眼界絕不至於此。而你,你雖然看上去為了君超什麼都做得出來,但也絕不是個傻子,你見識過東水盟主行事,知道他那個人十分獨斷,一心要取君超性命,你爹和孫家最多能承諾自家不動君超,卻不可能阻擋東水盟主的殺機,所以你答應的緣由也不在此。想來想去,孫家真正吸引你們的,當然不是金錢本身,而是金錢能換來的某種地位和——某種可能。”
沈鳳鳴稍許停頓,見衛楹此時已轉過頭來看著自己,便繼續:“這些年,都說,衛大俠一直很想擺脫衛家的江湖草莽身份,結交達官顯貴,以求脫胎換骨,孫家在這一點上,門路定比衛家多。不過我對此也有點懷疑,畢竟適才二公子說了,彆個世家的後輩是當真在棄武從文,可你們兄妹四個,學武一個也沒落下,身手在這一輩中足稱佼佼,可見比起結交朝堂上流,衛大俠對於‘無雙衛’的江湖地位仍是看得極重,江南武林之會上他沒開口明爭那個副盟主的位置,但說了幾句話,害得彆家也沒爭到,否則,以孫家的財力,應該沒人能與之比肩。
“孫家一心想插足武林,當然不是省油的燈,武林大會之後這一個月來,趁著過年這當兒,往各處通走關係,我得著一個說法,是他們準備去臨安之外開錢莊——建康就在其中。我猜,他們和曲重生多半私下達成了某種合契——遠超出你們其餘各家在武林大會上歃血按下的盟約之外的合契。不巧孫覺對你有心——他這個人一向喜歡顯擺,在你父親和你大哥這樣的老江湖麵前想必藏不住話,所以衛家當然也知道了。若然如那日在武林大會上所說,孫家當真能‘養’起東水盟,對東水盟種種動向,一定可以先知先覺,甚至待到滲透日深,還能逐漸預謀其中,絕非其餘各家隻能得個事後知會的可比。你爹自知在此事上與孫家無法相爭,便反過來希望與孫家締結穩固,如此最少可以保證自家在東水盟中的地位,若運氣好,得以插手什麼要緊事務,還能另有所得。所以他就找你長談,定要說服你答允求親。他誘你答允的條件,不是他們會如何,而是你可以如何——你深入孫府,就可以比等在衛家更早更多地獲知東水盟的消息,說不定還能稍許左右東水盟在臨安的行動,當然便能更好地保護你想保護的人——而你就天真地信了,心甘情願要去做那個埋於孫家的棋子——是吧,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