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琉昱麵色如紙,見拓跋孤踉蹌後退,顧不得背上血流不止,猛然衝上前來想要扶住他。拓跋孤受此重創,竟未便倒,一把握了向琉昱肩膀,手中勁力仍大得令他肩上生疼。
“去……守住穀口……!”他口中說著,目中仍然露著凶光,瞪視著其實已有幾分模糊的麵前的那個敵人。眼前腥紅腥紅的。這世上最了解這內力之剛猛的難道不正是自己,最明白己身心脈之損的也正是自己,可他還是不希望青龍穀真要就此陷落——哪怕希望已然如此渺茫。
“不行,教主,你……”向琉昱話還未說完,忽又聽到顧如飛的聲音從後傳到。“教主!”他也來了,帶著他那二百餘人,從穀口飛追過來。
“誰讓你們來的!”拓跋孤理應這樣吼出一句,如果他還能提得起聲的話。可是,他口鼻中隻嗆出了鮮紅。夏琰看得見他色澤已然渾濁的青龍之息在周身翻滾——他至少斷了兩處要脈,末枝微絡更是崩裂了不知多少,體內儘數是氣息散漫、鮮血潰湧,如果沒有人對症療傷,單是提氣強撐,最多不過撐上兩刻鐘的性命。他有那麼一瞬幾乎覺得有點索然。殺人從來不是他的興味。可看見顧如飛,那日的一切陡然又在眼前活泛重演,稍許偃壓的仇怒重新升起,他清楚地記起——他來這裡,本就不是隻要拓跋孤一個人的性命,他的師父在他心裡重逾泰山,非整個青龍教不足以平恨!
拓跋孤仿佛感覺到了他的殺意再度漲出,牙關緊咬,啞聲:“快回穀口!”而他自己勉強抬起一隻手臂,仿佛——這樣的他,還能替身後這青龍穀,攔住夏琰和他的兩千大軍似的。可便在此時,背心一股熟悉的暖息湧入,他身體忽然愈發僵硬,整個人微微發抖。“誰讓你來的!”這一次他竭儘全力,還是說出一句。背後的人沒有說話,依然隱在他高大的背影之中,將手掌貼在他的後心。那是——青龍心法之“補”訣,正將內力源源不斷地送入他身體。
拓跋孤沒有回頭,也當然不需要回頭。青龍心法,除了自己,這世上隻有兩個人習過。淩厲在風霆絕壁,不可能出現在此,那麼剩下的,就隻有自己那位抱恙已久的夫人。
若非身體不是太好,拓跋夫人的身手當能為這次守穀爭回一兩分勝算,不過想到一雙兒女年幼,武藝未精不足自保,拓跋孤還是叮囑她帶上兩人去往句芒澗暫避,不要出戰。隻是——今日之戰凶險,她又豈會不知。在安頓好姐弟兩個之後,她終究還是返回了穀口,跟著顧如飛等的隊伍,衝到了此間。
沒有人遵令往穀口回去。向琉昱,顧如飛,還有程方愈留下的一名組長,三個人各以出鞘的兵刃或敵意的手勢,緊貼在拓跋孤身前,向夏琰虎視,眾人更是一字排開,將去往穀口的路堵得嚴嚴實實。自然了——誰都知道,穀口處易守難攻,原是阻擋禁軍的最佳地點,可夏琰想必不會容拓跋孤活著撤退——一個失去了教主的青龍穀,沒有人敢細想,那該是種什麼光景。
這個地方距離穀口其實很近,隻有一裡路光景,若不是稍有遮蔽彎曲,在此就能望個對見。穀口應該還守有四百來人,由一名組長暫時統轄,從穀中精心選擇過角度的瞭望點定然可以看清此地發生的一切。拓跋孤自知算不上沉得住氣,得了前方林中並不順利的消息之後,便禁不得等待,出穀迎敵,隻希能將夏琰截留在儘可能遠離青龍穀之地。但他還是在離開前交待了兩名組長必須將青龍教之主力留駐於穀口,大概也便是因此,總算不是所有人都衝出了穀來。
拓跋夫人雖藏於拓跋孤身後,但她來時絕不是沒被夏琰發現。“夫人不用白費力氣了。”夏琰的語氣有種篤定的涼薄,“心脈斷了,無論如何也是補不起來的,你的手若還不拿開,小心多賠一條性命。”
拓跋夫人並不說話。她全力於給拓跋孤運功療傷,又怎麼有餘裕回答。倒是向琉昱憤怒:“卑鄙小人!教主前幾日內力有所損耗,才讓你有機可乘,你若真有本事,便該在他功力恢複之後才行光明正大挑戰,如今不過是趁人之危!”
“笑話,”夏琰當真露出冷笑來,“我來報仇,還消等你們吃飽喝足的時候?”一旁張庭幫腔:“你還敢說,君黎大人前幾日受了重傷,不比你們教主損耗得多?到底是誰占了誰的便宜——想不到堂堂青龍教,卻是連輸都輸不起。”
“不必多言。”夏琰目光掃了掃幾人護住拓跋孤的架勢與一應教眾截堵去路的陣仗,“我隻問一遍,讓是不讓開。如若你們定要攔在此地,就彆怪我一個都不放過。”
“有……有種你把我們都殺了!”顧如飛咬唇道,“你殺了我,你這輩子還是沒資格姓顧!”
“顧如飛,你不用急。”夏琰的雙眼在與他對視時泛起一絲濃重的血色,“就算我今天隻殺兩個,也一定有你一份。”
顧如飛再是少年血勇,聽聞此語也禁不住渾身發涼,一句話都說不出。夏琰卻已經將目光轉回至拓跋孤:“我就是好奇,拓跋教主,貴教那位什麼事都喜歡先插一手的單先鋒,今日怎麼縮頭烏龜似的,到現在都不出來,反倒是你堂堂一教之主來此做這個‘先鋒’?不但他不在——這地方一個單家的人都沒有——他該不會是連你也算計了吧?”
“你還敢提我姑父!”顧如飛聽他幾句話,火氣又騰了起來,一時忘了害怕,呼召左右:“彆跟他廢話,殺了他給我姑父報仇!”
夏琰側身稍讓,向後遞以眼色,跟在他身後的是張庭之副尉,當即會意,拔刀為號,率眾迎上。
“你不肯說,我也知道他想做什麼。”刀風劍氣於身周呼嘯,夏琰卻猶如置身事外,依舊看著拓跋孤,“不過就是與上次一樣——沒關係,他若不敢來,等我翻遍了青龍穀,總能找到人的。”
拓跋孤並不是不想說話,他的確是說不出話。他其實並沒有聽懂“與上次一樣”是哪樣,但“翻遍青龍穀”這幾個字,卻是懂的。夏琰看見,他那隻已經抬起多時的手掌,此時竟隱隱然又現出幾分青色。怎麼——他心中驚訝——莫非拓跋孤到此刻,還能運起內力?
他說的“與上次一樣”,是上一次,單疾泉將自己扣作人質的那一次。他早識透他那樣的伎倆了——他記得那時候他堂而皇之地對自己說,打算在朱雀威脅到青龍穀的最後時分,將自己交出去,還要自己充當那個說服朱雀的角色,讓他息事寧人。今天單疾泉當然會故伎重施,因為今天他的手裡也有一個最好的人質。刺刺不會希望青龍穀受到傷害,正如那天的自己也不希望青龍穀受到傷害而甘願這樣為他利用。那時的自己何等天真,而今天的刺刺,一定也是同樣的天真。
但今天的自己卻不會如單疾泉所願。他在心中確信。他隻是真的有點好奇——他以為,拓跋孤垂死,青龍穀告急,此時此刻應該已是單疾泉帶著“人質”出現的時候,他為什麼遲遲不來?許山問是不是自己殺了單疾泉,顧如飛說要殺自己給單疾泉報仇——他倒是想殺單疾泉,如果他出現在自己麵前,可他分明連個影子都沒有。
沒關係。他還是這樣對自己說。隻要你在青龍穀,我總會把你找到。
他看見拓跋孤手掌上的青色氣息愈來愈重——他在不動聲色地蓄力,仿佛以那樣的身體,竟還能夠推出足以致命的一掌。他此時倒有些佩服拓跋孤的拚死一擲——就算有拓跋夫人試為他療傷,以她的功力不過杯水車薪,拓跋孤還能借以燃起這星青色焰火的隻怕是殘餘的那一點點性命本元。為了這青龍教的一線生機而涸儘自己?不論其它,至少這個教主,還不枉穀中這些人的一聲尊稱。
拓跋孤果然暴喝了一聲,身形忽然拔地而起,軀乾四肢的血脈在他動作的同時因為突然發力裂開數個血口,鮮血汩汩而出,而他恍似不覺,和身撲至,將性命傾注於右掌之中,居高臨下向夏琰壓來。本來位於他身前的向琉昱與另一名組長受他驟然大力激蕩,一時站立不穩,被他逼開幾步,夏琰已欣然出掌相迎——當此時他亦不想再用什麼手段,“潮湧”大約是他能送給拓跋孤的最好歸宿。
那麵拓跋夫人見得,直是心肝俱裂。新的颶風撲麵而至,青龍心法與明鏡訣再度相遇。“阿孤!”她失聲叫他。在一切理智回歸之前,她什麼也沒有想,雙足一頓,亦和身撲向那兩人交掌的颶風裡。
那颯息颶風蓋過了此間數百上千人的廝殺之聲,連一件兵刃都無法介入其中,要被那巨大的離心之力推出戰場。可她卻進去了。她以那樣的共死之誌也伸出一掌,擊向夏琰,後者竟不得不抬了左掌,接過她的掌力。
雙掌迎敵,夏琰不耐煩再作纏鬥,“潮湧”如冰封斷裂,瞬息百裡,拓跋孤夫婦二人一個是強弩之末,一個是久病弱軀,如何又能抵敵得住,被他遽然發力擊得雙雙向後飛出,落地之時,氣息已微,鮮血箭一般自口中射出,噴落一地腥紅。
夏琰對了兩人這般拚死一掌,胸口也是憋悶非常,若不加以抑壓,隻怕舊傷都要泛上。向琉昱等見他呼吸微紊,各拾兵刃待將他圍在核心,這麵張庭反應卻快,揮一揮手,近百兵丁先將夏琰圍護起來。
拓跋孤竟猶自並未氣絕,以手扶地,待要一點點站起身來。夏琰很快整勻氣息,推開張庭等人,見拓跋孤目光在自己身後的朱雀牌位之上落了一落,微一猶豫,俯身將靈牌拾起。
“拓跋孤,我最後與你個選擇。”夏琰道,“你今天總是必死,死之前,你便向著我師父的靈位磕頭認錯,然後——”他指向他手邊一柄不知誰人遺下的兵刃,“你拿著這把刀,殺了顧如飛,再行自刎。做到這兩件事,我便放過你青龍教上下不殺。”
顧如飛此時已戰得遠了,他那二百多人被夏琰這邊副尉帶領的五百來人逼得愈來愈退近穀口之地,但還在視線之內。他自是不可能聽見夏琰的這番話,但向琉昱等人卻都聽得清楚。拓跋孤從來不是肯受人要挾的性子,或者毋寧說——從來隻有他要挾彆人。以他們所知,拓跋孤當然不會應允這種足稱折辱與卑鄙的要求,可——若為青龍教故,他們不敢肯定他的回答。
風在拓跋孤沉重的一呼一吸間穿過。他拿起了那把刀,但沒有再看向那個靈位——也沒有作出跪的姿勢。他竟用它支撐著站起來,血汙的唇角露出一絲猙獰笑意。
“我拓跋孤,從來隻跪拜過這天地,還有父母。”他獰笑著。“鬼神我都不拜——他朱雀算什麼東西,要我磕頭!”
一縷極怒自夏琰胸腔急衝而上。“那我就先送你走!”他的麵目也變得猙獰,抬起掌來,便要向拓跋孤擊下。
可便是此時,一個極為矯捷的身形忽然竄至,在夏琰與拓跋孤之間那麼狹窄的空間裡強自切了進來,仿佛要為拓跋孤接去掌力。當然沒有任何人還能接得住夏琰的掌力——如果他不停手的話。可他——一瞬間仿佛因為什麼錯覺吃了一驚,那手掌,陡然停住了。
他看清了掌下的那個少年——對,是個少年,但不認識。怎麼回事。他在心裡問自己。怎麼方才一瞬間竟以為這個身形會是——無意?
少年當然不是無意,隻是看上去和無意的身高身形很是相似,一樣是那麼一個寬肩窄臀的矯健模樣,就連瞪視著敵人的表情都一模一樣。“你是誰?”夏琰竟忍不住脫口問道。少年一言不發,隻是滿臉敵意地瞪視著他,雙腕保持著交疊護住了頭頂的姿勢,顯然在切進來之前,就知曉自己必定敵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