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人已過去了一半有餘,許山雙目通紅,低吼一聲,掙動身體,向夏琰箭上撲來。如果整個弓箭組是因他一人而無法出手,如果放棄自己一人的性命能完成本應完成之使命,他當然會選擇這麼做。
隻是夏琰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握箭的手幾乎同時向後一收——箭尖依然以那樣的壓迫抵在許山胸口,似觸卻也始終未觸。“放箭!”許山再吼出一聲,手中長弓抬起,不要命般猛力擊向夏琰,脖頸至頭頂一時間青筋儘現,仿佛隨時都可能爆裂開來。
夏琰握箭指他的是右手,左手應對來襲理應遊刃有餘,但他似乎顧忌左手捧在懷裡的什麼東西,見狀反而側了側身,以肩膊將許山這一記硬接了下來。“若虛”在堅硬的長弓擊實刹那轉作“若實”,“檫”的一聲,硬木弓身自中間斷裂,許山虎口掌心亦同時震裂,鮮血長流,兩截長弓頓然脫手落地。
何止是虎口掌心——許山絕望一擊,已用了全力,肩胸兩處創口頓然愈發撕裂,鮮血迸流,口中血沫急怒下更是一股股噴湧。夏琰瞥眼已知他情形不妙,懷中之物交右臂暫抱,伸指止封他胸前至喉下數處穴道,阻他再有暴起發力,愈致惡化。隻是,似乎已然不能更惡了——大約是失血過速,又是這般季節,他觸手隻覺許山肌膚已然極冷,身體突然便打起陣陣冷顫,仿佛一下子便要失去最後的聲息。
就算未曾傷中要害——抗掙如此,也一樣是會死的。
夏琰回頭看了看——最後一百人已在通過,即使還沒有完全脫離樹林埋伏,但那所有的箭矢因著許山的生死未卜,現在已不再對著禁軍,隻向著自己一個人,料想一旦許山倒下,那許多箭一定會同時發出。肩上有些疼痛——倒不是說許山一個猛擊能奈何他些什麼,隻是幾日前那般傷勢究竟未愈,必然受了牽引激蕩,他不大確定在這樣的情形下落入重圍將如何收場。他沒有試過。
脅迫大約已經沒有用了。他將手中箭放落,將不斷發抖的許山的身體也扶落至樹下。許山已經說不出話,但還在用最後的力氣注視他,那眼神裡隻有無儘的不信與不甘。“你不應該這樣。”夏琰輕聲道,“你應該慶幸——雖然我說,隻要他們不放箭,我就不會動你,可如果他們真的聽了你的,死的不隻有你。”
許山還在發抖,但這句話似乎令他胸口劇烈的起伏減弱了幾分。他知道他說得沒錯——放箭意味著引上一場苦戰,自己的性命固然早就交在夏琰手裡,而自己這一百個兄弟,大概也要為此全軍覆沒。
夏琰站起身。許山恐怕需要儘速療傷與保暖,他知道必不可能再挾他往前。“我若是你,會叫他們不要跟上來送死。”他還是予他最後的提醒,“沒有青龍教也沒什麼,你帶上他們,往後去哪裡都可以。”
“如果沒有了青龍教……”許山拚了全力,聲音沙啞得幾乎不聞,“我自此往後……便隻有一件事……尋你……複仇!”
夏琰心中微微一緊。他如何不知“去哪裡都可以”不過自欺欺人——如果真的誰都可以,自己又是因為什麼要如此決然地懷抱這一個人的靈位,來到這裡,誓雪深恨?
冤冤相報。可也不能不報。多說終是無益。
“你先活著再說吧。”他隻能留給他這一句,轉身離去。
他一離開,無數影子接連落下,向樹下的許山擁至。而許山氣息斷續,終究沒有辦法再發出一句號令。
---------
向琉昱沒有能走近許山。張庭亦猛然停步。一百五十人與兩千人,在這密林邊緣,猝然相遇。
“是你。”張庭掃了掃他身後正上前戒備的青龍教眾,並不放在眼裡,“向組長,這會兒負隅頑抗,沒什麼好處。”
向琉昱卻已經擺開架勢。去年他和許山帶了並不多的人,便在江上自張庭手中奪回了程平——當然,那時有夏琰相助,但他見到張庭也就並無氣勢上之退讓畏懼,哪怕——張庭的武功其實高過自己。前幾日教中圍困朱雀、夏琰時,單疾泉與張庭暗中通了氣,令自己協助張庭瞞過刺刺,帶了程平和護衛撤走,他雖照做了,但其實對張庭越發生出鄙夷,如今相見,隻覺厭憎、諷刺。
“可真不愧是顆識得趨順的牆頭茅草。”他冷冷而答,“你可想好了,今日準備幫誰?”
張庭心頭跳了一跳,倒不是對他這說辭有何意見,隻是怕這話若叫夏琰聽了去,要生懷疑。他不自覺回了回頭,夏琰還未跟上來——他心下稍安,麵上就露出一絲微獰,“上!”青龍教看來是在劫難逃,他顯然準備漸少廢話,隻期儘快讓向琉昱永遠閉嘴才能省去事端。
向琉昱怎能沒有這點洞察,早知他忌憚什麼,身形一傾,搶先出手。張庭取出兵刃短戟,迎架來招。
此番夏琰總攜禁軍三千名,張庭、邵宣也各有一半,其中邵宣也帶了近一千人去往風霆絕壁,夏琰料想他剩下這五百人交張庭調動畢竟不妥,便乾脆另從張庭處也撥出五百人,總一千人名義上由自己直領,免得多有爭議。如此一來,張庭說要動手,其實首先響應的便也隻剩了一千,不過一千人對付向琉昱這一組理應也足夠了,自己那一千便聽由各自副長驅應,押在隊後不動。
向琉昱這一組人數雖劣,但“左先鋒”麾下,個個勇猛非常,比之去年張庭遇到的原是為尋人而來的又有不同,一時廝殺已酣,禁軍畢竟人多,戰線還是一點一點向林外逼去。向琉昱與張庭交換二十餘招,堪堪是出了林,邊上一名正戰得踉蹌的禁軍兵士險險就靠了過來,張庭伸了短戟便要將他撥開,向琉昱覷見,卻轉了個身,繞至那兵士另一麵,趁他不備一把將他手中長盾奪過,順手推出一掌,那兵士原本踉蹌,叫向琉昱偷襲得突然,頓然向前衝出,被交手中的青龍教徒一刀刺穿了肚腹。
向琉昱原本習慣空手,但此時深覺應對張庭那戟,空手實所吃虧。長盾有些重,並非他所長,但重亦有重的好處,揮動起來,便足以令得張庭一時奈何他不得。
張庭冷哼一聲,內力暗運,凝勁至戟尖。他稱得上是內勁高手,普通木盾還不放在眼裡,一式“千軍破”,直搗而去。
兵士之中,持盾者並不多,隻是按規製比例配了一些,若為防箭射之故,或是兩軍對壘,自盾後投些梭槍類物,用處大些,但遇武林中人近身交手,便無大用,受習有內功之人襲擊,更易破損。向琉昱搶來的這一枚便已有破損,恰恰形成了一道凹槽。他武功雖不臻一流,貴在眼耳曆來靈光,微細處並不失手,覷準張庭短戟到處,便偏偏以盾牌破損之處去卡他戟尖來襲。張庭這一擊勁力極大,他縱取巧也險之又險,不過凹槽空隙消去幾分破力,張庭已覺,手上勁力加大,口中呼喝,短戟轉而向上強破,竟似要將木盾整個裂去。向琉昱也是強撐,將木盾向下一壓,兩個用力撞在一起,那盾麵陡然出了一道裂縫,“哢嚓”一聲,木體連同皮革儘數繃開,呼烈烈分飛開來。張庭正擬連擊跟上,陡見那裂盾之後幾點瑩藍光亮,暗道不好——向琉昱卻原來在盾後已藏了暗器手勢,觀那色澤,必已喂毒。眼見毒物呼之欲來,張庭心已提起,忙向旁錯步,唯恐躲閃不及。
卻聽風聲忽然而起——暗器發出,可那風——不是向著張庭,卻似乎被逆風吹向了向琉昱自己。青龍教這一麵見之自是儘皆大驚,向琉昱亦不虞有此,倉促間躲閃不得,幾枚暗針入體,頓然痛癢難當。幾乎同時,張庭已聽見身後有人道:“青龍教看來是黔驢技窮——怎麼,連向前輩你,都學會用暗器了?”
他一顆心頓然不知該起還是落——夏琰人還沒現身,風聲與語聲卻已到了。
向琉昱針上有毒,此時不敢妄動,隻一麵伸手摸取身上解藥,一麵露出冷笑來:“夏琰,你出手救他?你恐怕不知道這個張庭——做過什麼?”
夏琰正從林中走出,聞言並不看張庭,隻淡淡問:“做過什麼?”張庭立時已出了一頭的冷汗,但此時若對向琉昱搶攻出手,豈非太著了痕跡。
向琉昱摸著了解藥,“你恨我青龍教殺了你師父,但那天若不是有他為應,以你師父之能,未必就折在這裡,你不信,便問問他,是不是明知你們深陷重圍,卻非但不帶人解救,反而立時脫身逃走?”
他原是想將解藥放入口中,但夏琰一雙目光一直冷涔涔盯在他麵上,竟令得他不敢便動。他有幾分緊張。若不是此時自己中毒動作不得,他斷不會擇用這等言語之法來試拖延時間。不過——仔細想來,一直以來,單疾泉豈非就是如此,他的言語從來比兵刃更利,若以言語能瓦解了對手心防,決計不必動武。
而此時的張庭隻有比他更緊張。“嘿嘿,你這般胡言亂道,妄想挑撥離間?”他口中還是儘力自若,“君黎大人,他所言子虛烏有,當日他青龍教大量人馬集結穀口,阻止我帶人入穀馳援,我確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因儀王那時還在他們手中,其後我全力接應你和儀王,連夜護送你們趕回京城——你總是知道的吧?”
向琉昱也嘿嘿冷笑了聲:“你急於辯白,張庭,卻隻怕他不信你。不如——也彆假惺惺表忠心了,我們再聯手一次,你手下這麼多人,何必定要聽命於他?”
“張庭,”卻隻聽夏琰的語氣依舊冷冷淡淡的,“表忠心不必用嘴——還要我教你?”
張庭的眼珠微微轉動,已明他意,麵色立時轉喜:“張庭明白!”手中短戟抬起:“都跟我上,一個不留!”
向琉昱的麵色卻已轉白。他一番言語雖為挑撥,本來也是實情,卻不料夏琰非但不為所動,反而更以此逼得張庭越發急於趕儘殺絕。單先鋒。他在心裡哀歎。我終是怎樣都難望你之項背。在陣前聽過你那麼多次輕言笑語便能兵不血刃儘退勁敵,可我——根本做不到。
夏琰對許山若尚有些感念,對向琉昱就少了許多,並不在意他如何應對張庭之眾,便要帶自己的一千人向穀口先走。向琉昱如何肯讓他輕易便過,一口吞了解藥,也顧不得藥性還未散發起,飛身而來,隻期將夏琰攔上一攔也好。
可他隻來得及飛到了半途——張庭的戟已追上了他,“哧”的一記,擊刺入他後腰。青龍教眾連連驚呼,相救不及,多隻能就近圍向張庭,防他追擊。向琉昱從半空重重跌落,張庭短戟拔出,掃向眾人,身邊幾名兵士各舉長矛,一同再向向琉昱背心追擊插落。
向琉昱艱難轉身。手中盾牌已是分碎,而毒之痛癢依然殘留,他半仰於地,擋或是避,此時都已萬難,隻能赤手握起空拳,砸向矛頭。忽大風又起——這一次的風,灼燙熾熱,在這酷烈的寒冬裡,竟是說不出的生望暖意。在向琉昱的拳頭觸到長矛之前,幾名兵士連人帶矛向後飛出,就連一旁的張庭與數名青龍教眾正自交手,亦叫這股大風卷得失了方向準頭,站立不穩,張庭騰騰騰連退幾步,使出了墜力來卻仍未拿住,一個踉蹌滑倒於地。
向琉昱猛然回頭,叫出一聲:“教主!”幾乎與此同時,他覺出一股陡然而生的巨大的冷意從身上漫過,漫向那熱意的源頭。沒有風。這一次沒有風息從夏琰掌心揮出,可這冰冷的氣息仿佛一頃看不見的暴雨翻覆在了整片小徑,隻一刹那就覆滅了迎麵的所有灼息。向琉昱的身心還未暖起就已透涼,甚至張庭都覺出了一瞬間的毛骨悚然——拓跋孤推出那一掌之熾當然足夠令他忌憚,可他此刻更慶幸——夏琰不是自己的敵人——至少現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