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戰正酣的眾人忽聽岸邊有人大喊“鳳鳴公子來了”,都不覺愕了一愕。先前吳天童的高喊已令他們對這棵大樹有了幾分印象,此時便不自覺將目光投過來。這一聲喊是樹後歐陽信發出的,可此時誰又在意此等細枝末節,隻因――沈鳳鳴分明確然正在此間――在方才吳天童振臂高喊過的地方。他看起來頗有幾分閒適地倚靠在樹乾之上,火把的光亮將他麵上的蒼白都映成了暖色――他看起來很好,沒有一點受傷的模樣。
最感震驚的自是關非故――那放出去的幽冥蛉得手之後已經飛回,證明沈鳳鳴根本沒能防備,他怎可能――還活生生地出現於此?在這般距離,他甚至無法感知到幽冥蛉幼蟲之存活,當然也更無法操控。莫非沈鳳鳴真的沒有中蠱?
“關老頭,”沈鳳鳴居高臨下地笑了一聲,“你命倒真大,竟還活著。”
他語調很是不高,可不知為何,在場二百人一時卻儘覺耳中嗡嗡作響,這一句話中所蘊內家真力,竟似不亞於淨慧師太的沉厚內功。
關非故、關默等一時疑懼,蠱人失了操控,暫時靜止下來,關盛更是矯舌難下。不過沈鳳鳴實是不怎麼好受。他此時當然是內力全無,隻不過事先與秋葵商量了個伎倆,在他說話時,由秋葵震動琴弦,散出魔音,琴音雖不可聞卻足以鼓人耳膜,造成沈鳳鳴內力充沛、中氣甚足的假象。
即便如此,他總也要將話說得旁人能聽得見才行,故此若是近看,他額上汗出卻要作得雲淡風輕之態,委實狼狽得很。起先他深知眾人注意力不在此,自己這點氣息貿然說話怕是也要湮沒於廝殺聲中,是以讓歐陽信先行喊叫,待得將眾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再開口。縱然聲音有些低沉,但此時眾人豎起了耳朵,自能聽見,再得益於魔音的襯托,不明就裡者隻道他有意壓低了聲音以示輕蔑,斷不會想他是中毒無力。
關非故還有幾分疑惑,但也已哈哈一笑,“這話應該我對你說――沈鳳鳴,你命真大,竟還沒死得透!”
沈鳳鳴嗬了一聲,“手下敗將,還敢言勇?可要我往你脖子上再來上一刀?”
他中掌中毒旁人看不出來,但關非故頸上那道還未全然止了流血的傷口卻醒目得很。此言一出,眾人不由得再往關非故脖子上看了幾眼,仿佛那正是沈鳳鳴這番言語的明證。
關非故不動聲色,“隻會躲在樹上誇誇其談,有膽便下來,與老朽再練上一練,看看到底誰是誰的手下敗將?”
“下來,也可以啊。”沈鳳鳴道,“你將你那些蠱人、蠱蟲都收了,要你的人都退開,我也讓我的人都停手,隻我們兩個決勝負――你若是敗了,便自此將幻生一支交回給我雲夢,你和你兩個兒子都自廢武功,從此離開中原,永不插手雲夢中事――你若肯答應,我便下來與你再行一番較量,也省得再大動乾戈,徒傷我雲夢的元氣。”
他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近處的秋葵一邊撫著琴弦,一邊卻暗自心驚,低聲叱道:“你瘋了!你現在怎麼和他對手!”
沈鳳鳴沒有理會。在他看來,關非故絕不肯冒險答應這般條件;即使他真的答應了――自己本來也是個憊懶角色,再想彆的招不遲。
關非故還在沉吟未決,關盛卻先叫起來,“哼,沈鳳鳴,你莫要以為如此便可激得了我們。我們幻生的蠱人何等厲害,你是怕了吧!”
“關二公子的意思是說令尊還沒有蠱人厲害,故此不敢親自與我交手?”
關盛立知自己又說錯了話,一時啞口。
關非故哼了一聲,“那若是你敗了呢?”
“我敗了,我當然也帶著我的人走,不再插手你幻生。”沈鳳鳴道,“你意下如何?”
“你也自廢武功?”
沈鳳鳴哈哈笑起來,“有何不可?我若是輸了,怕是以關前輩的行事,連命都不會給我留下,要武功何用!”
關非故也大笑,忽關代語不知從何處竄了進來,搶道:“爺爺,不要,大伯說不可答應他!”關非故一頓,轉頭隻見一旁關默向他連連搖頭。
他麵色不豫,“怎麼,你們還擔心我殺不得他?這般後生小子,我還不放在眼裡。”
關默動口,關代語又依樣道:“連幽冥蛉都殺不得他,怕是他真有些門道,我們有蠱人,氣勢正盛,爹不必冒此風險。”
沈鳳鳴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隻見關非故聞言忖度了片刻,轉頭向自己道:“沈公子也當真將我關非故當了三歲小孩。此際你下來是死,不下來也是死。待我殺光了你的人,便看你還能如何悠閒自在、苟且偷活!”
沈鳳鳴麵色變得冷峻,“那便是沒得談了?”
關非故暗裡已催動蠱人,口中道:“廢話,我為何要與你一個敗軍之將來談條件!”
“不談你也談了。”沈鳳鳴冷冷道,“既如此――那也彆怪我。”他作了個手勢。石誌堅會意,幾步探至附近那火把高照之處,揮動匕首,“嚓”的一聲,鬆明細枝纏繞著向下墜去,火光跌落,沈鳳鳴的身形連同整片枝椏皆陷入暗色之中。
“想跑!”關盛喝了一聲。可黑暗之中隻傳來沈鳳鳴的笑聲,“跑?我不會跑。我倒要看看,最終落跑的是誰!”
關非故不肯與他當眾對決,其實不過是占儘上風之人順理成章之擇,但他們二人此前在彆處一戰,對勝負各執一詞,眾人對自家首領是勝是敗到此刻還在狐疑不定。沈鳳鳴這一番言語也無有其他目的,不過是為了讓眾人親耳聽得關非故不敢與他以一敵一――如此,便也算予了眾人一個極強的暗示。
他這一番“死而複生”本就比適才關非故之“死而複生”更震撼人心,隻因他“死去”的時間比關非故更久了幾倍,久到他們幾乎已失去了一切希望,眼下的出現自也比任何時候都更叫人振奮。一時明滅交替下的黯淡雖不能隱藏他的身形,但也足以令他不再那麼聚目。他趁著光線稍暗,變站為坐,抬頭向秋葵道:“見著那兩個蠱人麼?”
“見得。”秋葵手下已經撫動琴弦,“他們受有外傷,在魔音之下應該會抵受不住。”
“我看未必。”沈鳳鳴道,“他們已是‘非人’,未必還有人之感受,要加重他們外傷到無法動彈怕是還遠――與其視蠱人為‘人’,不如視其關鍵在‘蠱’――關家父子通過蠱蟲操控其行動,若能殺死了蠱蟲,他們也便無用了。”
“那殺了關家父子不是更好?”
“若你能‘一音二幻’,一麵壓製蠱蟲、一麵壓製人心,當然是最好不過。”沈鳳鳴道,“蠱人要對付,關非故也要對付――他頸上傷口雖然不深,但隻消有魔音,我不信折磨不死他。”
“那你還不快點教。”秋葵催促著。
沈鳳鳴輕輕咳了一聲,慢慢念出一段口訣。
《神夢》無辭,全譜與半譜曲音之差未多,其中最緊要的關竅就在於八句口訣――旁人聽在耳中十分無奇,但在秋葵耳中便大不一樣。《神夢》本已在她指尖,幾句口訣入耳,她立時回想起三支之會上與沈鳳鳴以《神夢》相合――那時,他以二十五弦引領她的十四弦,那些支離的、零落的、散失的細節仿佛一瞬間都回來了,被這五十六字輕輕串起,如柔絲串起珠翠,如一夢引著更一夢。
沈鳳鳴順手摘取葉片,放於唇邊。輕悠葉笛之聲於細微處帶動琴聲,秋葵雙手拂動――《神夢》之神質,足令得操琴之人亦被深吸其中以至忘我。她漫漫在口中一字一字地複念著,仿佛也在尋找著丟失太久的泠音之源:
吳、絲、蜀、桐、張、高、秋,
空、山、凝、雲、頹、不、流。
暗、佩、清、臣、敲、水、玉,
江、娥、啼、血、素、女、愁。
誰、看、挾、劍、赴、長、橋,
誰、看、浸、發、題、春、竹。
夢、入、神、山、教、神、嫗,
四、十、九、魂、繞、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