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因為俞瑞的高亢晃了幾晃,差一點熄去了光亮。夏琰沒有說話。他突然有點恐懼――每一次他發現一些自己未知的事情在麵前揭開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恐懼。顧世忠、程方愈――如果真的殺了徹骨,也是因為徹骨阻擋了他們尋到琴聲主人的去路――他知道在自己未曾深想的世界裡,那些曾有恩於自己的、曾真心善待自己的人都沾染過許多血腥,可是當那血腥這樣具現在自己麵前的時候,他還是有一種深深的荒謬感,仿佛這整個人間都不再真實――仿佛他自己都要找不到該信任的真實。
“為了確證這個猜測,我細細檢查了那件焚毀的屋子。”俞瑞續道,“那屋子早已燒成一片廢墟,就算真的曾有人在那裡奏琴,那樣的烈火,皮肉骨骼怕也儘數化了飛灰。但我還是在那裡收集到幾件不曾完全銷蝕的東西,後來見了神君,與他說起時,他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小塊被熏黑的物事的形狀――那應是支起一具長琴的其中一足,原本多半是金鑲玉的質地,那金已被熔儘,隻餘堅玉原形尚在。”
“也就是說,那屋子裡確實是那個彈琴之人,青龍教發現了他之後,可能是對付不了,就放火燒死了他?”夏琰顯得不甚相信。“我見殘音鎮的屋子多有後門,如果真的起火,那人當然早就走了,不會坐以待斃。人走了,當然也不會留下琴。”
“我不知道。”俞瑞道,“這件事的真相究竟為何,我至今仍不知道――後來我也從未將這個發現告訴黑竹會的人,包括徹骨的親弟弟。畢竟一小塊琴足也不足以證明什麼,更解釋不了殘音之謎――每一個人都與我說,親耳聽見琴音繞梁不去足有兩日――就算那人走了,可那琴分明應該燒毀了,難道它真是地府派來的樂師,還能人走音留不成?再後來,正好神君派我去追援柳使,我就想到了問問她――柳使最擅樂器,說不定對此有些看法。隻可惜,我卻失手重傷了她,最終也不曾來得及問……”
夏琰黯然坐了一會兒,“這樣說來,這世上現在……隻有程左使一人知道當日的真相了?”他回想起程方愈提及此事時,一口帶過,神色絲毫無異。當然――換作自己,大概也會覺得此事不足與外人道。
“聽說程方愈與你還談得來,不過他畢竟是青龍教的人,多半也不會承認此事。”俞瑞冷笑,“我倒覺得不必舍近求遠――還有一個人,說不定比程方愈知道得更清楚。”
夏琰遲疑,“可是我義父他已經……”
“我說的是沈鳳鳴。”
“鳳鳴?”夏琰奇怪。
“你知道前一陣我在黑竹的時候,為什麼肯將沈鳳鳴帶在身邊?”俞瑞道。
夏琰又遲疑了一下,方道:“我知道――他與淩大俠、張弓長都不太對路,可能正合你的心意。”
“哦?你還看得出來他與淩厲不對路。”俞瑞嗬嗬笑道,“你知道他為什麼與淩厲不對路?”
夏琰沉默。沈鳳鳴的父親死於蘇扶風之手,他想必早知,就算不報仇,也不可能對淩厲夫婦有什麼好感。但他不敢肯定俞瑞知道此事――他不敢輕提。
“因為他認識徹骨。”俞瑞已經自答。
夏琰才驚了一驚,“你說鳳鳴――認識徹骨?可是……十八年前?他……”
“十八年前,他是還小,也還沒加入黑竹,我也不知他在何時、何地認識的徹骨,不過……你有沒有注意過他的兵刃?”
夏琰仔細回想。很少看見沈鳳鳴動用兵刃,除了偶爾的、那隱於袖間的……
“匕首!?”他脫口而出。
“沒錯,匕首。”俞瑞道。“他用的不但是匕首,而且正是徹骨的匕首。他為了叫我拒絕不得,在見到我的第一天,就將那把匕首給我看了。我當時追問他與徹骨是何關係,他不肯答,卻說將來若某一天我讓他成為黑竹的第一人,他就將這個秘密告訴我。”
“他……他真這麼說?”
“我也覺得他很大膽,大膽到敢這樣與我說話,這樣與我談條件,不過我當時手頭也沒有可用之人,所以便答應了。他倒的確幫了我不少忙,隻是,眼下看來,我是幫不了他了――不知你們兩人的交情,可能讓他開口對你說實話?”
夏琰愣怔怔地坐著。他忽然發現,自己何其不了解沈鳳鳴――那些自以為已經探知了的秘密,原來也不是他隱藏的全部。
“他如果要說,早就對我說了吧……”他苦笑。“算了,我一不認識徹骨,二也不喜打探他人秘密。黑竹的往事,我知道這些已經足夠了。”
他站起身來,“打擾前輩太久,我先……”
“你真的不想知道嗎?”俞瑞仍在迫人地追問,“如果沈鳳鳴的匕首功夫是傳自徹骨,你就不想弄清楚――去年他帶人在鴻福樓埋伏,是真的如他所說,隻是拖住青龍教眾人,還是想趁亂殺了席上的顧世忠與程方愈?如果那天不是淩厲偶然出現,他們兩人說不定根本活不到回青龍穀――即便如此,你義父還是死在黑竹會的手裡――最後殺他的人固然是馬斯,但你認為沈鳳鳴是真的攔不住馬斯,還是不想去攔?甚至――他會不會根本就是在利用馬斯……”
“你想證明什麼!”夏琰麵色蒼白地上前兩步,脫口而出,“俞前輩,我有點弄不清你的立場――你口口聲聲希望徹骨還活著――如果你當真認為鳳鳴是想要給徹骨報仇,那他所做應該也是你心中所願吧?你與我說這些――難道你希望我阻止他?還是說――你說了這麼久,不過是找機會挑撥了我與他,讓你還能乘虛而入!”
“我還能怎麼乘虛而入?”俞瑞冷笑起來,“神君想來是準備將我關到老死,縱然你們鬥個你死我活,與我又有何乾係?老夫隻不過想求得一個真相。我想知道――徹骨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死。你難道就沒有想到,魔教、魔音――沈鳳鳴、殘音鎮――這其中到底有什麼樣的關聯?不錯,十八年前,奏琴的不可能是沈鳳鳴,可他是魔教傳人,十八年前他的長輩應該還在吧?如果真是魔教的前輩,偶遇了那一場大戰,那也不是他們的錯,何必又要絕口不提,還是說,那一場大戰,正破壞了他們的什麼計劃?今天是你來尋我問起徹骨,既然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你難道就不想弄清楚,沈鳳鳴到底是想隱瞞些什麼!”
“嗤”的一聲,燈滅了,不知是燈油耗儘,或是受不住了這般抑壓的氣氛,牢室陷入永夜般的黑暗之中。
原來這天牢裡,終究是這麼黯淡的。
良久,才聽到夏琰開口,“那些事本是出於前輩的臆測――前輩可能無法明白鳳鳴立足之難、處境之艱。數月之前,世間還無人知曉所謂魔教的存在,如果當年那事真與魔教有關,他更不能提起――他根本不想旁人知曉他的身世,他更不想失掉在黑竹多年辛苦得來的地位。就我所見,至少,這麼多年,鳳鳴從沒有對不起黑竹,那麼黑竹又緣何要因為一些臆測,獨獨逼問於他?”
俞瑞一時沒有說話,仿佛已經對這場爭論不再抱有希望,隻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之中攫住夏琰,一晌,忽道:“你還記得――嶺南梅州,你的性命是老夫救的麼?”
“救命之恩,從不敢忘。”夏琰正色而答。
“既然你沒忘――那你就還老夫個恩情。”俞瑞道,“我不要你還我一條命,也不為難你要放我出去,不過是要你弄清楚殘音鎮一役的真相――難道你身為黑竹之主,連這一點事情都不該做?你不必諸多借口,你心裡也很清楚,如果沈鳳鳴當你是朋友,絕不會因你一句問話就反目;如果他心裡沒鬼,他自然會回答你。”
夏琰沒有出聲。他不知還能如何反駁。
他於黑暗之中向俞瑞躬身行了一禮,沒有再說一句話,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沉默地離去了。外麵的天日還亮,亂風忽地就撲麵吹來,吹得他束起的長發都要紛繁浮起。他不想,也明知不該因這世上任何一句言語對沈鳳鳴有哪怕一分的猜忌,可是這一顆心中此刻竟也紛亂如風中葦草。他與其說是不想答應,不如說是不敢答應――魔教是不是真的如俞瑞暗示的那樣早有所圖?徹骨當年是不是已與魔教勾結才背叛?即便這些往事都已與今時今日沒有瓜葛,可――心沉到最底時,他竟止不住想起一件差一點要忘掉的未解之惑――昔年慕容那些下落不明的易容與蠱術遺物,會不會也如匕首一樣,落在了沈鳳鳴的手裡?那個始終無跡可尋、連單疾泉都束手無策的神秘人,會不會也與他有關?
雖然隻是不經意的一想,夏琰已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心底否認這個猜測。不是,至少不會是鳳鳴――那神秘人到處挑撥是非,結果不過是令得青龍教聯手太子,與朱雀和雲夢教為敵――沈鳳鳴怎會自己去給雲夢教招來青龍教這個敵人?何況,霍新在青龍穀被人暗算時,沈鳳鳴一直好端端地留在臨安――那個神秘人,當然不會是他!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從金牌之牆回來的時候,沈鳳鳴中途突然離隊,折去了一趟徽州。時間很短,不過一兩日,他後來說――是去徽州替自己取回那包逢雲道長的書信。當時就曾覺得這理由不免牽強,可因為那是沈鳳鳴,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而現在回想,那短暫的離去竟也能成為這個可怕的猜想的證據――若他那次其實是去找拓跋孤,就再好解釋不過了。沈鳳鳴本就懂得蠱術,易容術對他來說也不會難――他是否易容成了誰的模樣雖然未知,他用了什麼樣的說辭也未可知,可拓跋孤不正是在那之後忽然改變了主意決定與太子聯手,甚至一度決定舍棄單疾泉嗎?在自己陪著刺刺前去青龍穀的數日裡,沈鳳鳴如果也悄悄離開臨安,搶先往返一趟,自己當然也是渾然不覺的!
心思竟已有些失控,混沌恍惚間,腦中不斷憶起許許多多關於沈鳳鳴的言語。那一時三支之會上,單無意跳起來高聲大喊:“騙子!他就是個騙子!”――又一時秋葵與自己談起他的過去:“他說那些事情他從沒與人提過,要我也當他是胡言亂語。”――更早時在京城巷裡,刺刺在耳邊將信將疑:“我現在真的糊塗了,到底他是不是好人?”――可就連朱雀都曾那般同意:“若連他都不值托付,這世上還有誰值得托付?”……
而在這一切紛亂回憶之中,反複縈回難去以至於深刻於心的卻是那一個片刻――曾幾何時在南下路上,沈鳳鳴舉著那杯劣酒笑向自己:“道士,我沈鳳鳴,是將你當朋友的!”
他停下步子,截住自己的一切念頭,仿佛害怕太多太快的閃回會在一瞬間,割裂了“生死之交”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