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陽飄灑。
坐落於靜湖湖心的壹號公館四麵環水,背靠廣袤的草場和冷杉樹林。遠遠望去,仿佛一座置於密林深處肅穆的教堂。
鴿群從門廊下斜飛穿過,跟隨著下沉的光線紛紛回巢,潔白的鴿羽描著一圈淡金,落在滿目白玉色的雕花建築上。
纏著紗布的手指輕輕推開窗,裹著冷杉葉子和蘑菇味道的清新空氣瞬時湧了進來。
前幾日,雲川氣象局公布,這場持續二十幾日的大雨終於迎來了停歇,這也是雲川近五十年來最多雨的春。
朗日天晴,雨季終不再來。
盛願從窗欞上拾起一根鴿羽,安靜的站在窗口下吹風,晚霞在他的臉頰鍍上一層清瑩的微光。
從這個位置,恰好能看見金色湖麵上漂浮的天鵝,站在樓底喂食鴿子的老管家,還有在他腳下蹦蹦跳跳搗亂,搶麵包渣吃的咬咬。
盛願真的在壹號公館住下了,帶著他的小狗。
鴿子簡直煩死了這隻嘴饞的多動症小狗,撲扇著翅膀啄它屁股,咬咬被追得嚶嚶慘叫,夾著尾巴往老管家褲筒裡鑽。
盛願在心裡偷笑它,不自量力。
老管家忙拎著後頸把它抱進懷裡,似有所感的看過來,眼眸昏沉,含著笑意。
他做了個右手食指向下指的動作,意味太陽下沉,緊接著豎起大拇指。
——下午好。
初學者的手語動作往往是教科書級彆的標準,盛願的嘴角輕輕勾起一抹笑容,朗聲回道:“下午好,黎叔。”
自從先生把小聾子撿回來,妥善安置在莊園後,短短幾日內,壹號公館的所有傭人、廚師和管家都學習了基本的手語動作。
諸如“你好、再見、需要我幫忙嗎”之類的日常用語。
難為管家先生一大把年紀,還得記住這些動作。簡單的還行,稍微複雜些就亂成了一鍋粥,隻見他表情認真,對著盛願一板一眼比劃了個四不像。
還好盛願腦瓜聰明,半蒙半猜看懂了一些,歪頭問他:“您說……有我的信?”
“……這個年代,怎麼可能還有人寄信呢?”
管家拍拍胸脯:“信叔。”
——因為是叔親自放進去的。
盛願半信半疑,旋踵離開窗前。
他輕飄飄的穿越瑩白色的走廊,步子宛如蜻蜓點水,三兩步躍下莊園前的幾層台階。
晚風吹拂起他淺色的發梢,深沉的暮色落進少年的眸,化開,蕩起柔軟的春水。
這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唐突的闖進了莊重刻板的莊園,他無疑是格格不入的,卻也仿若電影中一閃而過的美好鏡頭。
住在壹號公館的日子裡,盛願發現,莊園裡點綴著許多彆致的複古細節——比如閣樓的蒂凡尼彩窗、畫室裡的三角鋼琴,以及立在花園門前的白色信箱……
前些日子連綿不絕的大雨,使花園疏於打理,折損了不少花。
園丁正拿著小鏟子,挨個鏟除枯萎的植株,再在坑裡埋上新的種子。
園丁剪下一枝白色的洋桔梗送給他,不熟練的比劃手語:“花好看,你也很好看。”
“……謝謝。”盛願難為情的接過花,臉頰飛上一抹紅。
在壹號公館,他遇見了此生最多的善意。
雖然知道莊園裡的人都是得了舅舅的吩咐才會這樣照顧他,但他還是對這難能可貴的片刻暖意抱有留戀。
盛願將洋桔梗小心收好,伸手去拉信箱的小門,驚訝地發現裡麵真的躺著一張牛皮紙信封,封皮上寫著幾個字——盛願(收)。
住在充滿複古情結的莊園,在某個夕陽絢爛的傍晚收到一封信,似乎是隻會發生在電影中的情節,這樣的巧合令他有種置身上個世紀的錯覺。
盛願抱著信和花回到房間。
他先去找廚師要了一個乾淨的玻璃瓶,灌上半瓶水,插進幾支洋桔梗,放在陽光下,看見純白色的花瓣被晚霞描上一圈淡金。
做完這些,他才端端正正的坐到書桌前拆信。
自從那個雨夜被舅舅收留後,盛願就再沒見過他。
老管家說:先生次日一早就去了澳門出差,走的時候小少爺還在發燒,自然不記得他曾經去過房間。
算算日子,舅舅也快回來了。
盛願小心翼翼的攤開紙張,寄信人的字形疏朗,帶著力透紙背的筆鋒。
【阿願,最近在莊園住的可還習慣,三樓的畫室和錄音房都是給你準備的,不要太拘謹。
助聽器已經送回廠家,型號很老,找齊零件需要一段時間,於是按照你的情況重新配了一副,半月後寄回。
附:澳門出差,路過香港,在挑選伴手禮這方麵不是很擅長。我們阿願想要舅舅帶回去什麼?直接和管家說,他會轉告給舅舅。】
手指撫過那遒勁的字跡,乾透的筆跡在指尖染上了淡淡的油墨香。
他在這字裡行間中確定了一個既定的事實——舅舅和他一樣,是香港人。
他們擁有同一個故鄉,會說同一種語言,可即便知道這些,似乎也說明不了什麼。
他與他依然是涇渭分明的雲泥。
盛願把這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唇角勾起小小的弧度。
哪有人會因為不知道買什麼伴手禮特地寫一封信啊……
雖然他和舅舅沒有互相的聯係方式,但是還有管家這個中間人,他卻偏偏選擇了這樣耗時耗力的方法。
盛願把信紙重新塞回信封,同茨戈薇莊園的那片玫瑰一起,夾進了書裡。
不過這樣也好,他喜歡實物存在的感覺。
即使以後離開,他也能時常把它翻出來,而不是空有一段虛無的回憶。
盛願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慵懶的支著腦袋,漫無目的地望向莊園前筆直的長路,以及漸漸消失在長路儘頭的夕陽。
即便他不久前才在壹號公館住下,可心中卻已經在悄悄倒數著離開的日期。
今天上午,牧峋發來了回複——他同意退婚,並且會公之於眾。
消息散播出去不久,盛願罕見的接到了家人的來電。
他那妄想借此機會翻身的父親,在得知盛願一聲不響的毀掉婚約後,大發雷霆,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
盛願全都無暇顧及。
——他聽說,這場史無前例的退婚,幾乎遭到了牧家所有人的反對。最終出麵的人,是舅舅。
盛願和他本就毫不相乾,喚他的那聲舅舅,也隻是因為牧峋和他之間的血緣紐帶。
如今,婚約取消,僅剩的一條維係也隨之斷掉。
這聲舅舅,似乎也變得名不正言不順。
他知道,先生是因為心善才會收留自己。
自己無以為報,唯一能做到的,似乎也隻是少給他添麻煩。
離開在即,盛願心中並不是沒有打算。
雖然腦袋裡麵頂了顆瘤子,耳朵也暫時聾了,但他能配音,畫功底子還在。
於是,盛願在短視頻平台找了份紀錄片配音的兼職。這份工作不用投入太多的情緒,隻需要對著字幕念稿子,相比配廣播劇要簡單很多。
閒時,他也會給紋身店畫底圖,接一些商稿。
盛願在心中暗暗發誓,絕對不會讓那晚無家可歸的事情重演,他不相信好運會再次降臨在自己頭上。
是以,他一點點的、笨拙的為自己能在這個社會獨立生存積攢底氣。
其實,他原本現在就可以離開的,除了不舍,留在這裡的原因還有一個。
——他想親耳聽到舅舅講粵語。
得知舅舅從澳門回來的當晚,盛願一直坐在窗欞下,望著路的儘頭,等待著那淡金色的車燈映亮長路。
說來奇怪,舅舅原本預計明日返程,卻在結束工作的當夜趕了回來。
隨著零點越來越近,盛願沒來由的緊張起來,生出幾分怯。
一開始,他還抱著咬咬一起枯坐。
後來,小狗睡著了。
最後,他實在抵擋不住困意,趴在桌子上呼呼睡了過去。
盛願醒來時,天色已然黑得徹底。
他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竟合衣躺在床鋪裡,咬咬睡在他的身邊,被子也蓋在身上……
他明明記得自己一直坐在窗前,難不成是困飛了,閉著眼睛也能摸到床上?
他按亮床頭燈,翻身下床,驀地看到幾盒精致的香港老式糕點擺在床頭櫃上,是媽媽從前經常給他買的老字號。
盛願叼著一塊蝴蝶酥出門,穿越深寂的長廊。
他腳步輕,走起路來像隻踩著小肉墊的貓兒,月亮沒看見他,那個站在濃稠月色前寂寥的身影也沒有發現他。
混著冷杉澀香的風吹進窗口,朦朧的半透紗簾無聲飄飛。
男人手裡秉著一杯紅酒,身穿單薄的睡衣襯衫,身形融進麵前那片無邊夜色中。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舅舅身著西裝以外的衣物,獨自沉浸在黑夜和煙酒裡。
好像他終於不是那個在爾虞我詐的談判場上運籌帷幄的商業精英,而是一個肉體凡胎活生生的人。
人去去,隱隱迢迢。
隻那麼片刻間,盛願覺得他的周遭正刮著凜冽的寒風,枯枝亂葉在四處飛舞。
眼前的背影和茨戈薇莊園那天不斷分離又重合,盛願驀地發現,先生給人的感覺似乎一直沒有變。
高傲、疏離、冷漠。
置身於追捧者的中央,獨自一人庇佑著偏安富貴的龐大家族。
仿若盛願在人海茫茫中隻能看見他一樣,他眼中的光景又是哪般。
“……舅舅。”他出聲喚他。
他知道,靠近強者,便意味著要承擔被灼燒的風險。
牧霄奪半側身,不疾不徐的移來目光。
他淩厲的五官湮沒在昏昧中,胸前的紐扣極為散漫的扣著,於是那素來隱藏在西裝革履下優越的身材毫不遮掩的袒露出來,讓人感覺莫名危險。
他撳滅煙頭,猩紅的光隨即消失在指間,抬手示意盛願——
“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