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chapter1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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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願過著一種卑微的生活。

不知道是誰給他灌輸的思想,亦或者是這十幾年寄人籬下的童年經曆,在他的潛意識裡種下了畸形的觀念。

當他從醫生口中聽到“腦瘤”兩個字時,第一反應不是麵對生命可能會消失的恐懼,而下意識認為自己生病是錯的,他這樣的人怎麼能生病,這是不被允許的……

從小到大,盛願已經記不清自己曾經被多少人罵過是累贅、是掃把星、是寄生在盛家的吸血蟲……還有更多難聽的、不堪入耳的,多麼惡毒的咒罵和鞭打他都挨過,他早就習慣了。

畢竟住在彆人家裡,吃穿用度都要靠人家施舍,他哪裡來的資格反抗呢?

他卑微到了塵埃裡,想的卻是,隻要不被盛家掃地出門,他寧願挨一輩子的打罵,哪怕身處夾縫他也能頑強的活著,隻是辛苦一些罷了。

盛願生活在這種畸形的環境中,心智幾乎被催發著一夜長大。

麵對來自外界的傷害他會下意識認為自己有錯,就像他心裡清楚媽媽為什麼拋棄他,因為自己的病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媽媽寧願一個人受苦,也不要帶著他一起,是他拖累了媽媽。

所以他簡單的思維擅自把生病和拋棄劃上了等號。

生病就意味著會被再次拋棄,他背負著噩夢苦苦撐過這麼多年,不想再經曆一遍那樣的屈辱。

他原本可以忍受的,可偏偏病魔再次找上了他。

他又會被拋棄的。

他已經不想再做拖油瓶了。

暮色一點點吸走了天空的光芒,卻沒有留下落日的傷口,宛如一具貧血的身體在消逝,在孤獨與絕望中耗光了最後一滴血。

暴雨接踵而至,鉛灰色的陰霾填滿了整片天空,黑夜像毯子一樣蓋在盛願的身體上。

他獨自坐在醫院冰冷的長椅上,無力支撐的頭垂了下來,像一隻折頸的水鳥,依舊頑強保持著生前的姿態。

宋秉辰壓低腳步聲走近,在他身邊輕輕放下一碗剛出鍋熱氣騰騰的小餛飩,塑料袋上臥著一層白茫茫的霧氣。

他默默站定片刻,知道自己說再多也是沒用的,真相來得太突然,他們尚且難以接受,更需要留給盛願獨自消化的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小餛飩涼了,奶白色的湯汁表麵飄著幾汪凝固的油花。

盛願還是保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確診報告單沉重的壓在他的膝蓋上。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飄,靈魂越來越輕,牽引著他的身體飄到了一個沒有任何聲音的地方。

可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陷在深不見底的泥沼裡,身體不斷下沉,沒過人頭的淤泥塞滿了他的口腔和鼻孔,柔軟的奪走了他呼吸的本能。

風從窗口灌進來,卷著一股潮濕的冷意。

陸聽夕遠遠的注視他,她驀然發現,那個樂觀又開朗的小月牙,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早已病骨支離,為什麼她沒看出一直以來他都在強撐呢?

他靜靜的坐在窗下,任由夜風吹開單薄的紙張,一頁頁翻閱那些殘酷又冰冷的文字,沒有半點抵抗的心思。

陸聽夕在他身邊坐下,捧起一碗早已涼透的小餛飩。

“吸溜吸溜”的動靜把盛願的思緒扯了回來,他故作困倦的打了個哈欠,揉揉紅彤彤的眼睛,語調輕快的埋怨她:“陸聽夕,你連一個病人的飯都要偷吃,真過分。”

陸聽夕看著盛願的笑,心口酸酸漲漲的不是滋味。

她把整張臉埋進碗裡喝湯,飛快眨眼,壓下不斷湧上的洶湧的感情,舀起一個小餛飩放進嘴裡,不滿意的皺起眉毛:“這東西趁熱吃才好吃,你都給放涼了,我不替你解決掉就是浪費糧食。”

“……我也想吃。”盛願咬咬漂亮的唇瓣。

“你這家夥,不讓彆人張嘴是不是?我一吃東西你就饞。”

陸聽夕舀起完整的餛飩喂給他,破的麵皮留給自己吃掉,你一口我一口,分完了一整碗。

“酷哥呢?”盛願問。

“eo了。”陸聽夕抹了抹嘴角亮晶晶的油光,恨鐵不成鋼的說:“挺大個老爺們心思細得跟針鼻似的,還沒有我們小月牙心理承受能力強,是不?”

盛願輕輕笑:“我現在都有點兒困了。”

陸聽夕仰麵躺倒伸了個懶腰,後腦勺抵在身後的牆麵,狀若不經意的提了嘴:“哎,你告沒告訴你家裡人?”

“……我不想告訴他們。”

“為什麼呀?你還是學生,哪來那麼多……”陸聽夕聲音一頓,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硬生生把剩下半句話吞回了嗓子裡。

那稍縱即逝的半秒鐘裡,她在聽到盛願倔強的回答後,猛然間理解了他一直以來的做法。

無論是拚命學習拿獎學金,還是連軸轉做兼職,都是他在為自己日後能徹底擺脫寄人籬下的命運攢足資本,在這個金裝銀裹的城市體麵的站穩腳跟。

小月牙長大了,想自己發光發亮了。

陸聽夕語氣急轉而下,輕飄飄的,卻又鄭重其事:“反正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支持你,治療費用什麼的也不用擔心,姐有點兒小錢。”

她搓搓手指,比劃了個鈔票多多的手勢。

“陸總,你彆太小看我,我攢了很多錢的。”盛願不服氣的說。

“好好好~你最厲害了~”

盛願輕輕笑了聲,偏開頭,希望潮濕的夜風能一並卷走他眼中的熱意。

他一直在努力掙錢,省吃儉用的攢了很多,馬上他就能在雲川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了。

不過現在看起來,這個願望又變得很遙遠了。

“小月牙,你一定會有自己的家的。”

“……嗯。”

盛願獨自回了西江彆墅,牧峋果不其然沒在家,他在茶幾上輕輕放下一紙退婚協議,便悄無聲息的走出彆墅,坐上公交車離開。

想來他一生寄人籬下,任人拿捏,這或許是他做過最大膽的反抗。

臨近晚高峰,公交車人滿為患。盛願跟隨著擁擠的人群搖搖晃晃,像被擠在沙丁魚罐頭裡,讓他有種想吐的感覺。

忽然,手機屏幕一亮,彈出了一條微博特彆關注的推送。

【《王朝》廣播劇官方:“致所有關心《王朝》的家人們:青音工作室[cv皎月空明]因身體原因,為了不耽誤製作進度,主動提出退出劇組。經過組內人員縝密商討,仇冥的配音工作將由[wtt李景深]重新錄製,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守候……】

盛願瞳孔猛地一縮。

他難以置信的點開微博,看見通知上麵白底黑字“主動退出”四個大字,指尖不受控製的發起抖,強烈的心悸幾乎衝潰了他的大腦。

他用力掐著手心,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在腦中瘋狂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

是不是他遺漏了什麼事,還是有什麼環節出錯了?

無論是發病還是確診,都是在這一天之內發生的事,他不會記錯的。

“主動退出”更是莫須有的空口之談,他好不容易才爭取來這個配音機會,怎麼會甘願放棄?而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人曾和他商量過這件事。

唇瓣被他咬得深深塌陷,透出刺眼的血痕。

他痛楚的顫動著唇,點開微信,發現自己已經被《王朝》劇組踢出了群聊。

他不死心,又點進向笙的聊天框,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勉強的敲出一串字,問她劇組怎麼會突然發一條這樣的通知,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向笙很快發來幾條語音——

“我他媽真操了!這群狗東西明明答應過我會晚幾天再發的。”

“你彆著急啊盛願,你現在以養好身體為重,彆的東西先放下,咱們也不是隻做這一檔子買賣。”

“《王朝》是塊大蛋糕,多少人都眼饞。我說實話吧,其實從你進組那天開始,就有好多人開始看你不順眼了。”

“那個傻逼李景深也是,好好演他的戲得了,非得來配音圈橫插一腳。他的經紀公司是wtt,後台硬,咱們小破工作室惹不起。我和奕凡一直沒有同意鬆口……隻是,這不是我們憑一己之力就能抗爭的。”

盛願聽完所有語音,心口驀然湧上深深的無力感,淌出酸澀的苦水。

他緊繃的身體癱軟下去,虛弱的蹲在公交車角落。

一直以來,他服軟、屈從,反倒招致了更加肆無忌憚的欺淩,而他除了一味地忍讓似乎無法做出更多選擇。

他切膚之痛般的感受了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的殘酷。

片刻後,聊天框又彈出一個小紅點。他手指動動,下意識點了進去,是房東發來的消息。

照片裡是一小團毛茸茸的白團子。

天氣惡劣,公交車車身晃動劇烈。

盛願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頭痛欲裂。眼前又陣陣發黑,視線裡閃過許多重影,讓他有種下一秒就會暈倒的錯覺。

他撐著眼皮仔細看了很久,才認出那白團子是咬咬。

緊接著,房東太太炮轟似的發來一連串消息。

【房東太太】:

“幸好我今天去看了眼房子,誰允許你在出租房裡養狗的?”

“沙發茶幾咬爛了你賠嗎?這狗以後到處拉尿,等你退租之後一股狗騷味,我這房子還租不租給彆人了!”

盛願單手扶地,勉強支撐住身體的平衡,顫抖的手指幾乎拿不住手機,強忍著劇痛打字。

——“您在合同裡沒寫不讓養狗這一條。”

【房東太太】:

“我不寫你就能養了嗎!?長這麼大沒租過房子嗎?瞅你年紀輕輕的倒是挺會鑽空子的。”

“你出門打聽打聽,哪個房東能同意租戶在房子裡養狗?那不是你的房子!”

——“它還不到一個月,牙都還沒長齊,等他斷奶我就找個好人家送走,您看這樣行嗎?”

【房東太太】:

“甭送了,我把它丟出去了。”

盛願渾身一僵,徹骨的寒意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徹底。

【房東太太】:

“我看你是個窮學生才好心便宜租給你,想租我這房子的人有的是!你愛住不住!”

“……”

公交車在站點停下,盛願扶著座椅,把自己從地上硬生生拔起來,直直衝進滂沱的大雨中,一路飛奔到出租房樓下。

雨珠砸在他的臉上,壓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心急如焚,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了兩圈,忽然想到了什麼,一刻不停的跑向垃圾站。

他有預感,咬咬一定被扔進了垃圾桶裡,他當初就是在扔垃圾時撿到了那個奄奄一息的小家夥。

盛願幾乎將半個身子探進了垃圾桶裡,刺鼻的惡臭撲麵而來,熏得他睜不開眼睛。

那雙向來隻握畫筆和話筒的手伸進垃圾,瘋狂翻找那些肮臟的腐爛物,白皙漂亮的手指蹭上湯汁菜葉,而他渾然不覺,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鋪天蓋地的雨淋透了他身上單薄的布料,雨水滑過他的側臉,順著下巴一滴滴落在垃圾桶裡。

他的情緒已經衝破了,再遭受一重刺激隻會崩潰。

忽然,他在滿世界的雨聲中聽見了一道微弱的嚶嚀,他的心中忽然湧現希望,近乎瘋狂的挨個翻找垃圾桶。

路過的行人覺得這人有病,紛紛對他避而遠之。

終於,盛願在一個密封的快遞箱子裡聽到了小狗的叫喚。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麼大力氣,徒手撕開了箱子,失而複得的小白狗被他如獲至寶般抱進懷裡。

“嚇壞了吧寶貝……是我,不怕啊……不怕。”

盛願腿腳發軟,幾乎透支了全身力氣,他不堪重負的跪倒在地,急促的喘息著。

他把咬咬包進外套裡,把自己的體溫源源不斷的傳遞給他。

小狗在他懷中逐漸停止了戰栗,他撫摸著小白團子毛茸茸的發頂和粉嫩嫩的耳尖,輕聲安慰它。

雨勢太大,盛願不敢在雨中停留太長時間,抱著咬咬小跑上樓,想帶它趕緊暖和一下。

他費力的從書包裡翻出鑰匙,插進鎖芯,轉了下——

門沒開。

盛願詫異的看了眼鑰匙孔,又試了幾次,依舊無法打開門。

這時,他才看見房東太太最後發來的消息。

【房東太太】:

“我找師傅換了門鎖,你要麼繼續住下,上我這兒拿新的鑰匙,要麼帶著那死狗崽子一起滾!”

手掌無力的垂在身側,攥碎一把空氣,指節用力到發白。片刻後,他聽見小狗嚶嚶的聲音,又頹然的鬆掉力氣。

咬咬已經一天沒喝奶了,窩在他的懷裡,可憐巴巴的含著他的手指。

盛願怕餓著它,忙去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袋羊奶,雨傘早不知被他丟在了哪。

他抱著咬咬跑去屋簷下躲雨,突然腳底一滑,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不受控製的往前跌去。

他在即將摔倒的瞬間下意識用手護住懷中的小狗,身體重重一摔,下巴磕在水泥路上,傷口立刻流出血,助聽器也被甩了出去。

“對不起對不起……”

盛願察覺不到痛似的,顧不上自己的傷,連忙低頭檢查小狗。

見到它完好無損,無辜的眨著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這時,他才恍然間看到不遠處泡在水坑裡的助聽器。

心臟猝然間被攥住,他驚慌失措的拾起助聽器,戴回耳朵上,一動不動的聽著裡麵的聲音,身體僵直如同擱淺的魚。

沒有聲音。

盛願大口喘著氣,一手按住絞痛的心口,四肢百骸傳來的疼痛壓彎了他秉直的腰身。

他用力擦乾助聽器上的水,重新戴上,重複試了很多次,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再也沒有在助聽器裡聽到聲音。

世界徹底安靜了下來。

這大概是盛願人生中最孤獨無助的時刻。

他渾身濕透的蜷縮在巷口,冰冷的雨珠打在身上,痛得他無法停止顫抖。

他手中緊緊攥著助聽器,抱著咬咬,仿佛自言自語一般的說:“對不起呀……我是不是什麼事情都做不好?不然為什麼誰都不要我……還連累你跟我一起遭罪……”

咬咬從盛願懷裡鑽出來,露出一顆圓圓的小腦瓜,小爪子撓了撓他的下巴,又嗅嗅他的鼻尖,忽然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輕輕舔了他一下。

就在那麼片刻間,眼淚從盛願眼中落了下來,好像再多一秒都包不住了。

他故作堅強的堅持了這麼久,此刻,那積攢如山的委屈終於壓垮了他的脊背,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哭的時候是沒聲音的,隻是小小的抽噎,肩膀牽連著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臉上水痕模糊,分不清那是雨還是眼淚。

他抱著咬咬小聲呢喃:“我有你就夠了……有你就夠了……”

“我們寶貝才不是沒人要的,我要,我養你……以後不會有人敢把你丟出去了,知道嗎?”

“我可以沒有家……但是我的小狗有家。”

“……你的家叫盛願。”

他恍然的看著天與地,望著那失去延展的天空,明白了一個殘忍的真相。

這個世界的苦難不可避免的會流向更底層更弱小的人群,強大的人則負責掌管天平,他們分配在兩個極端——家族背景實力雄厚的高位者,或是一無所有什麼都不怕的人。

而他恰恰擁有著很少的東西,拿不起也放不下,於是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天平的傾瀉口。

城市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他無家可歸。

就在這時,一雙黑色皮鞋唐突的闖進了他的視野裡。

那昂貴的皮料本應一塵不染,此時卻濺上了不該有的泥點。

盛願漸漸止住抽噎,紅著眼睛,緩緩抬起頭。

那把黑傘慷慨的向他傾斜,遮去了他頭頂的雨,淋濕了男人的肩。

盛願看見他的手腕處,晃著一粒紅得紮眼的小痣。

他曾經很多次在夢中見過它,也無數次在那幅未完成的油畫前駐足徘徊,筆尖上一抹紅遲遲不敢真正落到畫布上。

男人背光而立,秉直的身形如墨竹,精絕的五官在他眼中完美到近乎到不真實。

倘若這世上存在救世主,盛願以為,就該是這樣。

他抬頭望向男人時,仿佛第一次擁有虔誠信仰的信徒。

那一瞬間,他感到,這仿佛就是命定。

這是盛願第二次見到牧霄奪,他依舊那樣冷冽,高不可攀。

他想,他這樣的人,也配與先生同淋一場雨嗎?

“盛願,和我走吧。”

再見麵時說得第一句話,牧霄奪用了粵語。

一如十幾年前為他取名那般,可惜他聽不見。

那藏在血脈中同根生的藤蔓相互纏繞,在異鄉的土地裡紮根,靜靜生長在潮濕的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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