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救生員終於在千鈞一發之際趕到。
沈陌遙猛地感受到一股向上支撐的力,接著就是一陣天旋地轉,等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人半抱著送到岸邊。
他跌跌撞撞地支起身子,身上各處泛著鹹腥的江水順著皮膚和濕透的戲服朝下淌,感到腦袋昏沉的厲害,肺裡也堵得慌,明明已經在岸上卻很難汲取氧氣,一抬眼卻看見賀曄琉衝出安保的阻攔,冷著臉和他擦肩而過,手上拿著一塊蓬鬆的浴巾。
“沈陌遙,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他丟下一句話,再沒看他,徑直走到在岸邊一邊咳水一邊瑟瑟發抖的葉溪身旁,臉上的冷意消失殆儘,轉為滿臉的心疼,用浴巾將他緊緊裹住,重獲至寶般擁在懷裡。
耳鳴漸漸淡去後,一片閃光燈中,沈陌遙終於聽見七嘴八舌的議論聲。
他有些茫然地抬頭,在仍舊有些模糊的視線中看到很多人的臉。
好像和之前片場的大家沒什麼不同,有人手中拿著場務的文件袋,有人扛著貴重的斯坦尼康,有人舉著打光板和收音設備,有人穿著導演助理的衣服。
他們圍在他身邊,他們包圍著他,像是雨後叢生的茂密雜草一根又一根從泥土地裡冒出,包裹荒蕪的山丘,卻留出了一點刻意的空隙。
他們的臉上沒有五官,隻有京劇臉譜一樣的麵具,有著綠色,白色,黑色,或藍色的臉龐,眼睛和嘴巴都是黑洞一樣漆黑的窟窿,看著讓人心裡發怵,從空洞裡發出來的聲音或高或低,層層疊疊,卻顯得尖銳而刺耳。
“你們都看到了嗎?好像是他滑了一跤,卻把小葉老師給一起拉下水了!”
“對啊,他一直占著那個救生圈不放,另一隻手還在扯葉溪,像是想把他給甩開。”
“真是太自私了,怎麼會有這種人?虧我之前還喊他沈老師!”
“所以他根本就是個頑劣的少爺,那些謠言都不是空穴來風。”
“沒事,應該有不少人都拍到了,很快就會把他的劣跡曝光的!”
好像被一把燒紅的鐵鉤洞穿胸膛,沈陌遙的心臟猛烈抽搐了一下,產生尖銳的刺痛。
眩暈感很快襲來,他差點一頭栽倒,那些圍著他的麵具人卻隻是無動於衷地站著,好像在冷眼旁觀他演一出孤零零的獨角戲。
但很快,那些麵具人也跟著他發暈的腦子一並旋轉了起來。
這次,他們不再是片場裡的人們的打扮,換上了彆的裝束。
他再次聽見很多聲音。
戴著管家手套的人謹慎地分析:“以少爺和小姐的關係,應該確實是少爺要求小姐陪同自己去醫院的。”
係著保姆圍裙的人小聲哭著:“當時我也嗆了水,少爺又死死纏著我,我才沒能及時去後排救小姐出來,真的!”
身穿護士服的人聲音透出惋惜:“聽說是這孩子生病想要妹妹陪著來醫院,結果出了車禍,保姆車側翻到河裡。他妹妹溺水時間太長,腦子已經不太行了,他倒是命大。”
……
彆再說了。
沈陌遙狼狽地捂住耳朵。
好吵啊。
為什麼謊言的聲量總是這麼大?
他不能再待在這裡了。
他要離開。
他的身體連番大幅晃動,卻始終沒有直接倒下去,就那樣歪歪扭扭地衝開人群——甚至不需要他衝開,那些人在他靠近的時候就如同受驚的鳥雀一般四散而開了。
沈陌遙背著月光在江邊的一條水泥路上走。
他不清楚自己走了多遠,但至少他周圍那些嘈雜的聲音都逐漸消失了。
他盲目地走著,直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愈發費力,手腳逐漸變得沉重。
在一片朦朧的街燈中,他緩緩停下腳步。
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漸如同被加上了實線描邊般清晰起來。
道路的中央,6歲的沈佑麟咬著手指站在他麵前,歪著腦袋困惑地看著他,短短的頭發逆著圓溜溜的額頭翹起來。
“哥哥,姐姐去哪裡了?”
“媽媽說,你把姐姐害死了,我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小臉肉嘟嘟的沈佑麟眨巴著棕色的大眼睛。
“什麼叫害死了?是你把姐姐藏起來了嗎?”
“不是的,小佑。”
沈陌遙朝沈佑麟伸手,試圖去拉他藕節一樣肉乎乎的手腕,他卻好像不樂意,明明是那麼小的一隻,勁卻很大,又或者是他現在太虛弱無力,他嘗試了很多次,都沒能把他拉到自己懷裡。
“我沒有害死過任何人。”
“你沒有?”沈佑麟卷翹的睫毛揚了揚,稚嫩的聲音卻詭異地隨著他的話語一點一點變得低沉。
“哥哥,你說謊。”
他的個頭也開始長高,沈陌遙半蹲著,竟看到他的四肢開始急速抽條,肩膀也變得越來越寬厚,直長到一個自己要完全抬起脖子仰視的高度。
20歲的沈佑麟站在他麵前,在寒涼的月色下冷冷地看著他。
“小佑……”
沈陌遙有些茫然地眨眼,也許是被江水灌壞了腦袋,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卻仍舊把沈佑麟垂下來的手腕攥在手裡。
他的手抖得厲害,上麵帶著江水的森森寒意,隱約還有些腥鹹的味道。
沈佑麟垂眸,滿是嫌棄地看向抓住自己的那隻手。
纖長細瘦,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因為長時間泡在水裡,指尖的皮膚有些許褶皺。
半小時前,他站在岸邊,作為合作方和劇組的人閒聊時,聽見落水聲和驚呼聲後有些擔憂地朝江上探頭,看到的正是這樣一隻手。
照明燈光打向水麵,那隻在水裡沉浮的手被熾白的光一照,更加顯得慘白,好像江裡的水已經滲透他的皮膚,流進他的血管裡。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懸了起來,甚至想直接暴力衝破人群直接跳進江裡拉住那隻止不住戰栗的手的時候——
卻看見那隻手急切地抓住明顯是被扔在另一個人身邊的救生圈,把它自私地圈在懷裡,另一隻手還擋著另一名落水者在水中不斷撲騰的手。
像是想將他徹底從自己身邊推開。
沈佑麟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
“以前,從沒人和我詳細說過那起事故的細節。”
“很多人告訴我,是你害死了姐姐。”
“但我其實……一直沒有完全相信。”
“雖然我不太喜歡你,但我從來沒真的恨過你,二哥。”
“之前我過生日,我和你說了氣話,我說我寧願十四年前是你替姐姐去死。”
“其實說完我稍微有點後悔,因為我覺得說得太過分了。”
“我甚至有想過為此和你道歉。”
“我總覺得你不是,至少不至於是那麼自私,那麼惡毒的一個人。”
“直到剛才。”
他平靜地、慢慢地陳述著,用另一隻手把沈陌遙的冰冷手指一根一根從自己的手腕上掰下來,像是在扯一團肮臟不堪的垃圾。
他捏著沈陌遙的指節,把他的手掌帶到空中,然後鬆開手。
於是那隻蒼白的手沒有一點停頓,像是墜跌的飛鳥,狠狠垂落下去,磕到路邊凸起的石塊上發出很輕地一聲響。
“剛才的事我全都看到了,二哥。”
“所以十四年前,你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在水裡對姐姐見死不救,甚至想要甩開她?”
沈佑麟的眼眶微微泛紅,語調逐漸抬高,好像極力克製著徹底爆發的衝動。
“是你奪走了姐姐,奪走了外婆,奪走了曾經溫柔的媽媽和我們完整的家!”
“媽媽說的沒錯,你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你把我們家害成這樣,現在還要去害彆的無辜的人。”
“所以現在,我要重新和你說一遍。”
“我開始恨你了,哥哥。”
“雖然我知道,你的命換不回那些被你害死的人……”
他朝沈陌遙俯下身子,嘴唇就要貼上他潮濕的臉頰,吐出來的話卻似乎能凍結他發絲間的水珠。
“但我仍然非常、非常希望你可以去死。”
“我不想再見到你。”
沈陌遙終於重新抬起頭來看向沈佑麟。
他肩膀輕顫,臉色微微泛起青白,仿佛剛才掉進的不是臨近冬日的江裡,而是寒冰地獄。
好像整個身軀先是被凍結成一塊冰雕,又被人用蠻力連同靈魂一起擊潰了,散落成無法重新拚接的碎片。
“……好。”
他沉默了一會兒,脊梁彎下來,啞著嗓子應了一聲。
沈佑麟發泄了一通,竟意外得到了這樣一個順從的答案,他冷哼一聲啞了火,起身準備離開。
很明顯,沈陌遙正是因為被他說中了全部的真相,自認問心有愧,才會把他這樣惡毒的詛咒雲淡風輕般接下。
這也恰巧證明了他是一個多麼冷血無情的人。
臨走到路口的時候,沈佑麟忽然鬼使神差般回過頭去,最後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
那人正扶著道路旁的樹乾,弓著身子咳嗽,似乎吐了不少液體出來,兩片蝴蝶骨透過薄薄的製服劇烈聳動著,看上去好像要把所有的內臟都咳出來。
他明顯是極為痛苦和難受的,發出的咳喘聲卻很輕,像是在竭力壓抑著。
沈佑麟譏諷般勾起唇角。
他知道,這不過是沈陌遙一慣的裝可憐手段罷了。
他已經上過一次當,就不會再有第二次。
所以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回了片場。
十幾分鐘後,沈淩夏終於舍得從遠處的陰影中走出來的時候,沈陌遙已經沒有再站著了。
他靠坐在一顆光禿禿的樹邊,脊背有些佝僂,頭微微向下垂著,腳邊還有一灘不太好看的,邊緣不規則的水漬,在路燈下隱隱透出詭異的淺粉色。
那大概全是他從肺裡或是哪裡咳出來,又或者是嘔出來的。
沈淩夏對眼前的場景相當滿意。
從一開始,他的目的就很簡單。
——他要徹底摧毀沈陌遙,從身到心。
這倒不是因為查爾斯提出的什麼荒唐的公平競爭……
從他記事起,被那個眼裡隻容得下一個混血女人的瘋癲醉漢像狗一樣關在家裡,沒日沒夜地念叨她和她幸福美滿的家庭的時候,他就有了這樣的目標。
他要折磨他,淩辱他,讓他的身心徹底崩潰,讓他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隻能滿身傷痕地跪在自己麵前,垂著那截過分脆弱的脖頸在他麵前止不住地顫抖求饒。
每每想到那副場景……他就會克製不住地戰栗。
因為激動而戰栗。
沈淩夏朝沈陌遙走過去。
“知道和我硬碰硬的下場了嗎?”
“我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就可以這樣反複地惡心你。”
沈陌遙沒有反應。
他的脖頸如同想象中那樣側對著他,背著月光,低低垂下來。
這就對了。
沈淩夏愉悅地眯起眼睛。
他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為的就是此時此刻映入眼簾的這個畫麵。
但很快,他發現了一絲微妙的異常。
眼前的畫麵和自己想象中有那麼一點兒不一樣。
那截露出的後頸比他想象中更蒼白,更纖細,突出的頸椎骨上好像隻掛著一層薄薄的皮肉,淡青色的血管在頸側清晰可見。
但是好像少了些什麼。
沈淩夏從鼻腔發出一聲短促的疑惑聲,眉毛壓下來。
……沒有顫抖。
他終於察覺,沈陌遙那截脆弱得仿佛一擰就斷的脖頸並不像他想象中那樣在顫抖。
它隻是靜靜地低垂,一動不動,甚至他整個身子都沒有任何動靜,連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見,像一塊被月光定住,長滿青苔的硬石頭。
“怎麼,這次終於不敢再嘴硬了?”
“你不是很能說的嗎?”
沈淩夏忽然有點沒來由地冒火,他快走幾步過去強硬地捏過沈陌遙的下巴,想強迫他和自己對視。
以往他用一些精心設計的圈套算計他,或是在言語上刺激他的時候,沈陌遙總會毫不避諱地用那雙他最痛恨的眼睛直視他。
無論他自己身處怎樣荊棘遍布的窪地,受了怎樣的傷,那團總是映著碎光的黑色眼瞳之中從來都沒有畏懼,也沒有彷徨,淩厲得好像一把即使布滿劃痕也依舊能斬斷任何阻礙的刀。
但是這次沒有。
沈陌遙就那樣安靜地任由他擺布,濕透的頭發貼在額頭,泡過水的肌膚呈現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脖子隨著他的抬手微微後仰,呈現出前所未有的乖巧。
他手中尖瘦硌手的下巴帶著一點不知道是冷汗還是江水的潮濕,隱約印著一點血痕,冷得摸不出常人該有的體溫,濕潤的眼睫細細密密垂著,半遮住眼睛,連一點細微的顫動都沒有。
“和我裝死?”
沈淩夏心中的煩躁愈演愈烈,他發狠似的沿著他下頜的輪廓去擠壓沈陌遙臉頰兩側的一點軟肉,那人竟然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皺著眉,拇指狠狠壓過他泛紫的嘴唇,竟然又有一道淡紅色的液體從他的嘴角滑出來,沾在他手指上。
隨著他玩弄破娃娃般粗魯的動作,沈陌遙的睫毛慣性一樣又往下垂了垂,將眼睛徹底遮擋,好像連鼻息都消失了。
不知怎麼,沈淩夏盯著他毫無生氣的臉,忽然想起小時候被薑瑾偷偷帶出家門,在一處即將被拆除的老舊劇場觀看告彆劇目結束時的場景。
那時隨著漸弱的音樂自舞台上降下的漆黑帷幕,就像此刻仿佛落在他掌心的羽睫。
一旦合上,好像就再也不會有重新揭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