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驚鴻抬起手,正要往浴桶之中添水,動作卻忽然頓了頓。
謝今朝側目看向他:“怎麼了?”
“沒什麼。”
付驚鴻漫不經心的瞥了眼窗外,而後輕輕笑了笑,繼續給他添水:“水溫怎麼樣?”
謝今朝臉頰被熱氣蒸的通紅,語氣中隱隱約約的流露出那麼些抱怨的意味來:“熱……你加太多熱水了。”
“分明是你自己喝太多酒。”
付驚鴻道:“熱就忍著點兒吧,溫度不能再低了,不然容易著涼。”
說著,又往浴桶裡加了點兒熱水。
謝今朝頓時就不樂意了。
他伸手抓住付驚鴻手腕:“那你問我乾什麼?”
他喝多後變得比平時難纏了不少。
“問你當然是為了讓你說點兒好聽的話來感謝我。”
“可不是為了讓你來挑毛病的。”
“我這個人就隻能被誇,不接受批評。”
付驚鴻笑吟吟的拉長了聲音:“知不知道,謝大人?”
他似乎格外喜歡用這個稱呼來打趣謝今朝。
謝今朝回身瞪他。
可惜那雙蠱惑人心的含情眼在水汽氤氳下毫無威懾力可言。
不像發威,倒更像是柔情似水流。
這個時候其實是他最脆弱的時候。
他的自尊和傲氣不允許他把弱點暴露在其他人麵前,他在萬人之上的雲端被人拽下來,無論對方流露出來的是嘲笑還是憐憫,他都覺得很難忍受。所以即使是他一個人行動再不便,他沐浴的時候也不會允許其他人在側,唯有謝長寧和付驚鴻是例外。
當年他自暴自棄的時候,是付驚鴻一直帶著謝長寧在照顧他。也隻有在付驚鴻或者謝長寧在的時候,他才不會覺得那樣屈辱,那樣難堪。
不過謝長寧和付驚鴻亦是南轅北轍的兩個極端。
也許是顧及謝今朝的感受,每當他沐浴時,謝長寧哪怕就在旁邊站著也很少說話,幾乎與個隱形人無異。
付驚鴻卻完全相反。
他與平時一般無二,甚至還會插科打諢的跟謝今朝鬨著玩。
他橫衝直撞,毫不避諱。
近乎強硬的將痛苦打散。
譬如此刻。
付驚鴻直接無視謝今朝那本來也沒什麼威懾力的目光,修長如玉的手指挑起掛在旁邊的毛巾,用溫水澆濕後,淡然自若的給他搓背。
動作太自然也太利索了。
仿佛他們此刻仍在江南。
仿佛他仍是謝潤,他仍是付熠。
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謝今朝在這一刻莫名起了點兒作弄人的心思。
如玉般的手臂重新落回水裡。
力氣用的稍大,“嘩啦”一聲,水珠濺出來,把付驚鴻衣服濺濕一片。
臉頰沾上幾滴水珠,滾落後在下頜處留下一道微微反光的弧度。
衣服也濕漉漉的不太好受。
因為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裡衣,有一半貼在身上,隱隱約約顯露出男子精壯緊實的身軀。
付驚鴻卻沒忍住笑了起來。
他手上的力度稍微重了些,淡淡道:“謝大人,幼稚沒關係,但你若再這麼折騰下去,今天晚上估計也就不用睡了。”
用來搓澡的毛巾很粗糙,在謝今朝白皙的後背上留下片片粉紅色的痕跡。
他抗拒不了,乾脆閉上眼,狀似心安理得的享受付驚鴻的服侍,嘴上卻半點兒也不肯示弱:“對,我幼稚,你混蛋,咱們是半斤對八兩,大哥彆說二哥。”
這是他今天第二回說“混蛋”了。
付驚鴻哭笑不得:“混蛋在這盛京城之中也待不了幾天,你真打算就這麼一直氣到我走為止麼?”
須臾的沉默之後,謝今朝微微抬眸瞥了付驚鴻一眼。
他最終還是按捺不住,說了真心話:“你就是不去,陛下也說不出什麼來。”
“可他的本意就是讓我去。”
“我要麼不來。”
“既然來了,還不討他個痛快嗎?”
付驚鴻道:“他對我有多客氣,可不僅僅取決於我有多聽話吧,還要看我到底能給他帶來多大的價值。”
皇帝身邊最不缺的就是聽話的奴才。也沒見哪個皇帝對宮裡每個奴才都以禮相待了。
謝今朝緩緩道:“留下來,照樣也可以讓他看到你的價值。”
付驚鴻看著他:“我留下,然後讓你去?”
“為什麼就不能是我?”
“難道我去就不能讓薛遠道打勝仗了?”
謝今朝道:“你嘴上說的好聽,其實心裡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這個話題就實在是過於敏感和尖銳了。是他們在絕對清醒時會儘量避免不去觸及的。
然而付驚鴻不答反問。
他沒有什麼笑意的勾了勾唇:“我看不起你?還是你看不起我?”
“我知道你覺得邊境凶險,身經百戰的將軍上戰場也難免馬革裹屍還,可這朝堂之上的波譎雲詭與勾心鬥角,何時就遜色於邊境了?在這世上從來都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你肩上的擔子並不比我輕。”
“我與陛下都選擇讓你留下來,與看得起,或者看不起沒有半分關係,隻是因為你留下比我更合適,我出征也比你更合適。”
“謝今朝,你知道我為何要與你做朋友?因為我覺得你可以理解我,也懂得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我從來都不忠於哪一個皇帝,甚至也不忠於誰家的江山,我隻忠於我自己,忠於我們年少時的理想。”
年少時的理想是什麼?
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護天下寒士俱歡顏。
少年輕狂時,誰不是壯誌雄心,自以為能以一己之力救天下?
後來之所以不再這麼想,隻不過是被過於殘酷的現實磨平了棱角而已。
謝今朝目光閃了閃。
付驚鴻正視著謝今朝的眼睛:“我能理解你對我的關切,所以我才會一直這樣支持你、在意你,願意相信你所信任的君主。可我所選擇的,也是我認為正確的路,我希望你也可以支持我,而不是因為所謂的危險,就來阻止我,或者替我去做。我從來都不會在意你的官位比我更高,也不會覺得在大庭廣眾之下向你行禮委屈,但是……”
付驚鴻頓了頓:“今朝,我這個人就是喜歡一條道走到黑,如果你要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我的話,恐怕我們會很難再做朋友。並不是因為感情淡,而是因為不同路。”
默然片刻,謝今朝自嘲道:“我似乎總是說不過你。”
付驚鴻哈哈一笑:“因為你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啊。”
謝今朝搖了搖頭:“因為你比我胸襟寬廣,我也會想到百姓,但我會先想到自己,如果不是謝家這麼對我,我也會把家族的利益放在首位。我會為百姓謀福祉,但前提是,我和謝家的利益得到保證。事實上,我並非隻是謙讓,你的確比我更適合做丞相,你也必定會成為一個受人愛戴的好官。”
付驚鴻揚了揚眉,驀地一笑:“硬的不行,又要來軟的了?”
“真心話。”從浴桶之中出來,謝今朝披上衣服,淡淡道,“無論在什麼地方,我都相信你能實現自己的抱負。”
“願你前程似錦,直上青雲。也願你,隨性自在,富貴逍遙。”
最美好的祝願,都給你。
我不能達成的,你去吧。
一怔過後,付驚鴻無聲笑起來。
“多謝。”
他替謝今朝擦乾頭發,緩緩道——
“那我也許三願。”
“一願山河錦繡。”
“二願百姓富足。”
“三願我眼前之人,平安喜樂,歲歲長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