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今朝在宮門口碰上個麻煩人物。
安王沈建清。
本來彼此之間還算井水不犯河水。
但自從沈燃提議要把禁軍和禦林軍的指揮權交給謝今朝和趙元琢,老襄王沈礫還提著打王鐧跳出來當眾支持,給了那些主和派們好大一個沒臉之後,沈建清雖然不敢拿自己祖父輩的沈礫怎麼樣,但隻要見到謝今朝或者趙元琢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仿佛彼此之間有什麼血海深仇。
沈建清畢竟是皇親,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謝今朝和趙元琢都是能避則避。可惜今天一個不小心給走了個臉對臉,實在沒避開。
看著氣勢洶洶擋在自己麵前,就差明明白白在臉上寫上“我來找茬”四個大字的沈建清,謝今朝揉了揉太陽穴,覺得有點頭疼。
一般情況下,憑他這副具極其有迷惑性的外表就能擺平大半麻煩。
哪怕對他有十分敵意的人,見到他本人也會不自禁對他放鬆警惕。
比如誠王沈建恒。
對方雖然厭憎趙元琢,但對待他向來友善,認為他其實不過是被沈燃趕鴨子上架,還不止一次對他表達出了招攬的意思。
然而沈建清不太一樣。
據沈燃說,因為沈建清年輕之時曾經被個小白臉橫刀奪愛,讓他堂堂一個王爺顏麵掃地,所以對方相當的討厭長得好看的男子。謝今朝這個長相在沈建清這那非但不是加分項,反而是個大大的減分項,以往就算了,如今新仇加舊恨,對方不來找麻煩才是奇怪。
這樣想著,謝今朝麵上卻是半點兒也不露,笑著與沈建清見禮:“王爺。”
態度非常親切,看不出半點嫌隙。
果不其然,沈建清半點兒麵子也沒給。他重重的哼了一聲:“謝大人果然是好大的威風,見到本王,連下跪都沒有,隨隨便便喊一聲就算完。”
大周的規矩,除太後外,無論什麼人見到皇帝都要行跪禮,可臣子不僅見到皇帝要行跪禮,見到王爺也是要行跪禮的。以示對皇室血脈的尊重。
但因為謝今朝腿不方便,連沈燃平時都不用他行禮,更彆提其他人了。
如今沈建清提這個事兒,明顯就是要當眾給他沒臉。
謝今朝輕笑了一聲,半點也不惱。
他淡淡道:“本來見到王爺,的確應該行跪禮的,實在是因為行動不便之故,也多虧陛下體諒,免了臣行禮。”
聽謝今朝搬出沈燃,沈建清那雙本來就藏著不滿的眼睛中驀地閃過一絲陰森森的沉鬱之色。
他睨著謝今朝,“嘿嘿”冷笑了數聲:“少在這裡拿陛下來壓本王,陛下免了你的禮,本來是他性子仁厚,所以體貼你一二,讓你好生為大周進忠,誰想到你目中無人,竟蓄意藐視皇親!我作為陛下的皇叔,就是要替陛下好生教訓你,扳扳你這個狂妄自大的脾氣!”
說到這裡,沈建清忽然擰著眉厲聲喝道:“現在本王讓你跪,你就是跪也要跪,不跪也要跪!來人,給本王按著他跪下!”
這一聲仿佛拉響了戰鬥的號角,沈建清身後跟隨的其中兩個護衛立即上前,毫不客氣的伸手就要來拉扯謝今朝。然而奉旨請謝今朝入宮的禦前侍衛自然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趕緊呼啦一下上前攔住。
為首一人點頭哈腰的向著沈建清陪笑道:“王爺息怒,息怒啊,謝大人他絕對沒有對您不敬的意思啊!這都是個誤會!誤會!陛下此刻還急著召見謝大人,您就不要為這個跟他計較了吧!”
以往去請謝今朝的人一般都是趙元琢,然而今天趙元琢接付驚鴻去了,周宣辰要在宮裡當值走不開,紀安陽自被沈燃加封後隻是因為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才繼續兼著侍衛長的職,除非沈燃有差事要他辦,否則他也不在宮裡。
其實如果不是沈燃對謝今朝格外重視,就接人這種小事,實在犯不上次次都非要找個侍衛長去。
畢竟禦前侍衛都是在皇帝跟前辦事的,宰相門前三品官,哪怕是個普通的禦前侍衛一般也沒幾個人敢惹。所以元寶一合計,指了個除侍衛長之外地位最高的一等侍衛領人去請謝今朝了。
這人姓楊,叫做楊濤,在宮裡資曆比紀安陽,周宣辰和趙元琢都老了,可惜是個老好人,總想著誰也不得罪,遇事慣會和稀泥。若在往常,派他去本來也出不了什麼亂子,結果屋漏偏逢連夜雨,偏偏就在今天遇上了沈建清。
就連侍衛長也不能不給王爺麵子。
楊濤這兩把刷子哪裡鎮的住盛怒之下的安王。
沈建清見自己的護衛被攔下,不禁勃然大怒。他“啪”的一巴掌扇在楊濤臉上,冷冷道:“好啊!好啊!本王的護衛你們竟也趕攔!又拿陛下來壓本王是吧!行!今天也用不著什麼護衛了,本王親自來教教謝大人規矩,有本事稟報陛下去吧,讓陛下來處置我這個親叔叔!現在我就看看你們還有誰敢攔!”
話音落下,他大踏步上前,竟然真的要親自來抓謝今朝。
驚得一眾禦前侍衛紛紛退避。
護不住謝今朝他們固然沒有什麼好果子吃,可要是真有誰做出頭鳥惹怒了沈建清,那果子也必定是餿的。
人家堂堂一個王爺,皇帝的親叔叔,就算動不了皇帝跟前的紅人,給個普通的禦前護衛穿小鞋那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
神仙打架,遭殃的永遠都是他們這些小鬼。刹那間,所有禦前侍衛的目光都齊刷刷落在楊濤身上。
攔不攔,當然領頭的說了算。
有責任,他去擔。
然而楊濤捂著火辣辣的側臉,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就愣是一聲也不吭。
屈辱、憤怒、恐懼交織,此時他大腦一片空白。
站在原地仿佛成了樽木雕泥塑。
不過謝今朝倒也沒指望他。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沈建清這樣,今天即便是紀安陽他們在,這事兒也難辦。
若是趙元琢在此,那就更糟。
如今沈建清第一個恨謝今朝。
那第二個就要恨趙元琢。
趙元琢替他擋,自己必然吃大虧。
既然都是吃虧,沒有他自己在後頭躲著,反推個孩子出去的道理。
更彆提經過姚文瑛的事後,趙元琢對他就與對待親兄長一般無二。
利用紀安陽和周宣辰還行,但總不能推親弟弟擋槍吧。
謝今朝暗暗歎了口氣,抬眼去看沈建清,結果沒看見沈建清那張怒氣衝衝的臉,反而見著把折扇。
扇上花鳥風景,栩栩如生。
濃墨暈開山水,好生動人。
真真可謂是——
字如其人,清朗桀驁。
畫似其神,風骨嶙峋。
謝今朝就在這刹那間對上了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
明明目光隻有電光火石間的一瞬交錯,可對方那點兒似有若無的淺淡笑意落在眼中,驀地在他心裡掀起了陣席卷過境的風。
一池春水亂。
落針可聞的寂靜中,沈建清看著麵前這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俊美青年,打量了半天也沒有認出對方到底是誰,他臉色沉了沉:“你是什麼人,有幾條命也敢來攔本王!”
聲音裡帶出陰森森的殺氣。
謝今朝他暫時殺不得,難道一個無權無勢之人他還殺不得不成。
“無名小卒,入不得王爺的眼。”
麵對沈建清毫不掩飾的殺機,青年笑意不減,恭謹行禮道:“江南付氏付熠,見過王爺。”
沈建清愣了下,眼底閃過一抹狐疑之色,下意識低頭打量麵前跪倒在地的青年。
付驚鴻這禮數當真是沒有半分可挑剔之處,沈建清在橫挑鼻子豎挑眼盯著他看了半天也沒找出任何毛病後,哼了一聲道:“聽聞陛下召你,你不趕緊進宮見駕,跑到本王這裡來,多管的什麼閒事兒。”
江南兩大家族的齟齬,他自然也有所耳聞。付驚鴻會幫謝今朝,簡直就不可理喻,所以沈建清並沒有立即發作。
但他素來高傲,並不把付驚鴻這個所謂才子放在眼裡,言語中的訓斥之意也異常明顯。
付驚鴻一笑:“實在並非是要阻攔王爺,而是有要事,需稟報王爺,耽擱不得。”
見他說的篤定,沈建清一怔,皺眉道:“什麼要事?欺瞞皇親可是死罪!”
付驚鴻照舊不卑不亢道:“方才草民正要入宮,卻見到一位小公子不慎落馬,這一打聽,竟然是安王府的世子殿下——”
話沒說完,沈建清一把抓住付驚鴻領子,咬牙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那麼多奴才看著,我兒他怎麼會墜馬,你敢胡說八道?”
沈建清姬妾眾多,兒女也眾多,兒子女兒加起來足足有三十多個,可不知為什麼,能平安長大的全都是女兒,兒子要麼根本生不下來,要麼生一個死一個,最後養大的隻有正室王妃所生的一個小兒子,今年才十六歲,沈建清擔心自己王位沒人繼承,對這兒子那可真是愛如珍寶,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又怕化了,不知道怎麼疼才好了。
就連出行幾乎也要日日帶著。
而且每次出行,必是前呼後擁,就生怕對方受傷。
此時聽見愛子墜馬,哪有不急的。
登時雙眼泛紅,像要吃了付驚鴻。
付驚鴻目光掃過對方拽住自己的手,恭敬道:“想來此時王府護衛正在四處尋找王爺,草民碰巧看見,害怕誤了王爺的事兒,這才仗壯著膽子上前來稟報,世子墜馬之所離此處不遠,王爺自可親自前去查看,如有半句虛言,我願意任憑王爺處置。”
四目相對,沈建清沒在付驚鴻臉上瞧見半分慌張逃避之色,滿滿的都是坦蕩。
他漸漸冷靜了下來,想著付驚鴻絕不敢欺騙自己,還是兒子要緊,彆的都在其次,於是放開對方,冷冷吩咐王府的護衛:“跟本王去看世子!”
眼看一場爭端就此化解,在場眾人無不鬆了一口氣,可惜這口氣還沒有鬆到底,沈建清竟然又停下了腳步。
他看向才剛站起身的付驚鴻,不陰不陽道:“要說這謝大人行動不便,他不行禮也就罷了,本王瞧著付公子這腿腳可不像是有什麼問題的,你一個升鬥草民,無半點兒功名在身,見了堂堂戶部尚書也不知道下跪行禮?”
沈建清這番話委實歹毒。
雖然以付驚鴻和謝今朝此時的身份而論,讓付驚鴻行禮不是說不過去,但世人向來不患寡而患不均。
本來一直平分春色的兩個人,又都才華橫溢,心高氣傲,再見麵的時候一個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向另一個下跪,彆說他們在世人的眼裡原本就有齟齬,即便是生死之交,麵對這種情況又有幾個人心裡能平衡?
又有多少本來誌同道合的兄弟,是因為身份不對等,彼此差距越來越大而最終分道揚鑣的?
如果付驚鴻和謝今朝之間本來就有齟齬,那就讓他們之間的齟齬更深。
如果他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那也要讓他們從此芥蒂橫生,無論是誰看見誰,心裡都覺得堵得慌。
謝今朝好看的眉微微擰起,那雙向來溫柔的眼睛也變得冷冽。
他如今的確是脾氣好,可也不是說真沒脾氣了,要看什麼事。
沈建清這點兒齷齪心思,他哪能看不出來。
謝今朝以手掩唇,淡淡道:“王爺——”
“王爺說的是。”
付驚鴻輕笑了一聲,十分自然的接過謝今朝的話頭:“倉促之間,竟然沒顧上向謝大人行禮,實在失禮。”
說完,他乾脆利落的轉過身,竟真的對著謝今朝跪下了。而後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溫聲道:“大人安好”。
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笑言——
“欠我的酒何時還?”
尾音上揚,語氣太輕佻。
仿佛他們此刻並非身處宮門前。
而是江上同泛舟,共飲花間一壺酒。
沈建清以小人之心度世人,哪知世上竟有真君子。
方才的顧慮蕩然無存,如果不是場合不對,謝今朝險些笑出聲來。
其實七年前,付驚鴻也曾半跪替他整衣衫。今日與七年前又有何不同?
無非是多了一群無關緊要,今日不熟、往後也不會多熟的旁觀者。
他們的話是過耳風。
他們的不屑嘲諷是霧和煙。
早晚會散。
與他何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