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紀安陽又怎會不知,謝今朝其實是沈燃派過來監視自己的。
作為禦前侍衛的侍衛長,他同謝今朝的接觸,自然要比沈建恒多得多。
紀安陽就明白一點,能跟沈燃關係融洽的人,絕對沒有省油的燈。
所以哪怕謝今朝表現的再柔弱無害,他也依舊對對方心存忌憚之意。
但如果謝今朝一再試圖乾涉他的決定,那他也不是吃素的,必要給對方點兒厲害瞧瞧。
察覺到紀安陽流露出來的敵意,謝今朝卻依舊溫言道:“歸根結底,紀大人才是此次搜查的主要負責人,謝某不過是從旁輔助而已,所以自然要以你的意誌為重,我即便覺得不妥,紀大人也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紀安陽:“……?”
謝今朝竟然說了紀安陽本來打算說的話,一時間反而讓紀安陽覺得無話可說了。
他愣了片刻,態度又稍稍緩和下來:“那不知謝大人這是何意?”
謝今朝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不著痕跡的看了站在紀安陽身邊的幾個禦前侍衛一眼。
在宮裡混久了,哪個不是千年的人精,即使隻是隨意一瞥,紀安陽也立刻就明白了謝今朝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低聲命身邊那幾個禦前侍衛退遠點兒。反正謝今朝一個不良於行的文人,就算單獨相處,他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禦前侍衛聽命退下。
紀安陽道:“謝大人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吧。”
謝今朝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看在同朝為官的份上,好心提醒紀大人一句而已。從古至今,隻要事涉皇親就沒有小事,這一點想來你亦是心知肚明。陛下的意思當然是嚴辦,然而忠勇侯卻認為自己不該無辜受累。”
“紀大人這鎖鏈一撤,雖說也隻是件小事,並非有什麼私心,但顯見得便不符陛下嚴辦的旨意。至於忠勇侯能不能承你的情……”
說到這裡,謝今朝停頓了一下,並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道:“這世間之事,不說魚與熊掌兼得,至少也要占一樣,倘若最後裡外不是人,那可就叫人唏噓了。”
此時謝今朝素日裡的溫柔似乎被冷風吹散了些,一雙眼睛裡笑意隱約,卻又仿佛隔著層冰冷厚重的茫茫大霧,總叫人瞧不真切其下到底藏著些什麼。
紀安陽微微一怔。
謝今朝話說得隱晦,可他當然不會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這番話或許存在挑撥之意,但所說的其實也是實情,更是他心中一直擔憂之處。
他父親作為袁濟舟的親信,他對袁濟舟的為人自然也算得上了解。
袁濟舟這人不但自身能力欠佳,而且心胸也並不寬廣,總是很記仇。鎖鏈一撤,他自然得罪沈燃,而以袁濟舟的性格,恐怕也不一定會領情,到時候他豈不就等於裡外不是人。
如果是件大事也就罷了。
可恰恰是這一件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兒,分寸反而更不好拿捏。
不辦沒準隻得罪一邊,辦了卻要把兩邊一起得罪了,太不值得。
不過就算心裡這麼想,嘴上肯定也不能這麼說。
紀安陽下意識想出言反駁謝今朝兩句。可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聽謝今朝笑道:“帶走忠勇侯就可以去向陛下複命了,此處有些悶,我先到外麵去透一透氣,要如何處置,就請紀大人自己決定吧。”
說完,他竟然真的叫過一個禦前侍衛,推著輪椅出去了,隻留下紀安陽一個人站在原地。
紀安陽望著對方顯得有些瘦弱的背影,神情複雜。
人總是會有逆反心理的,如果謝今朝態度強硬,那即使對方的話有一定道理,他也未必能聽得進去。反而謝今朝這樣隨意,仿佛真的隻是隨口一提,完全不放在心上,倒叫他不得不細細思量了。
一個禦前侍衛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大人,侯爺身上戴著的鐐銬還去不去?”
此時袁濟舟憤怒的罵聲仍舊沒有停下來,言語之間還隱隱涉及了紀安陽的父親。指責對方“教子無方”。
紀安陽揉著太陽穴,長長出了一口氣。片刻後道:“還是算了吧。”
既然袁濟舟不會領情,那就不必冒著讓沈燃不高興的風險多此一舉了。
…………
與此同時,小校場。
饒是沈燃也不得不承認,薛念看人的眼光實在是一絕。
彆看在禦林軍和禁軍如此龐大的隊伍中就隻選出八百人,但這八百人中每個人都可以擔得起“出類拔萃”四個字。
隻要能夠加以曆練,假以時日,必然都是叫人不可小覷的將才。看到這樣的一支隊伍,沈燃心中的疑慮便也不禁打消了幾分。他笑道:“不知子期打算什麼時候帶人出發?”
“兵貴神速,當然是越快越好。”
薛念道:“這樣也可以見機行事。”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臣的行蹤還請陛下保密,倘若有人注意問起,就說是另有任務。否則若是消息傳到邊關去,讓齊王起了疑心的話,反倒不好。”
沈燃點了點頭道:“這個你儘管放心。子期,陵豫關和那數十萬軍民的性命,朕就全都托付給你了。”
此時此刻,他褪去一貫以來在世人麵前展現出的慵懶和漫不經心,語氣之中帶著股從所未有的鄭重其事。
君子千金一諾,百死不悔。
這自然是一份極有分量的信任和托付。
薛念在沈燃無比真誠的目光中微微一怔,隨即屈膝跪倒。
皇帝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這種時候當然是要表忠心的。
然而薛念最後卻沒能跪下去。
沈燃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動作。
薛念又是一怔。
抬起頭時,正對上了帝王的眼。
琉璃般的眼睛裡含著笑,褪去駭人的冷酷與陰森之後,竟然有種霽月清風般動人心神的磊落。
沈燃淡淡道:“表忠心也不在這上頭,往後私下裡不必再跪。”
他下定決心要討人喜歡時,真可以叫人如沐春風。
薛念心裡莫名一動,片刻後輕笑了一聲,當真不再跪了——
“好,那臣謝過陛下體恤。”
站在旁邊的文犀親自端著托盤,給他們遞來兩盞酒,低聲道:“陛下,少將軍,請用酒。”
沈燃先將其中一杯遞給薛念,而後自己拿起了另外一杯:“子期,此事不能大張旗鼓,沒法光明正大送你,彆的不多說,朕再敬你一杯,就出發吧。”
薛念二話沒說,乾脆利落的將酒一飲而儘,笑道:“好酒!臣多謝陛下。”
沈燃同樣將酒一飲而儘。
薛念向著他鄭重一抱拳:“請陛下放心,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風拂鬢邊發,話音落下,他在光影交錯中頭也不回的跨上戰馬,絕塵而去!
八百士兵緊緊跟在他身後,仿佛出柵的猛虎!
明明隻有八百人,驟然看去竟是八千八萬人也不能及的聲勢。
連文犀也不禁微微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