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今朝說話時微微垂了頭,月光透過窗縫照在他身上,越發顯得那形狀優美的脖頸蒼白脆弱。
他看起來簡直柔弱無害到了極致。
隻可惜信了的人就死無葬身之地。
謝今朝道:“少將軍,雄鷹就該在天際翱翔,盛京是我要在的地方,卻不該成為困住你的泥潭,不叫陛下看見那麼點肝膽相照的真心,那你這禁軍副統領沒到頭也差不多了。到時候……”
他十分溫和的笑了笑:“就如少將軍你自己所說,令尊忠君為國,而皇後娘娘長伴君側,你又能怎麼樣呢?再意難平,也唯有難為自己罷了。”
“強極則辱,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良久的沉默後,薛念驀地輕笑了一聲,緩緩道:“謝公子對我推心置腹這麼久,那麼禮尚往來,我也送這十二個字給你吧。自古伴君如伴虎,天子近臣可沒這麼好當的。”
“受教了。”
謝今朝微微頷首,笑道:“少將軍金玉良言,我自當時刻謹記。”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會兒,薛念這才道:“那不知謝公子以為,我當如何才能叫陛下瞧見自己的真心?”
“世間萬般皆可用金銀權勢換,唯獨真心不行,真心當然是真心換的。”
謝今朝溫言道:“當今陛下縱有萬般不好,但他至少有一點好,他是個性情中人,隻要……少將軍願意相信陛下的真心,自然就是他的生死弟兄了。”
薛念愣了下,隨即哈哈一笑:“似謝公子這般聰明人,竟然相信帝王真心?”
謝今朝道:“要不要打個賭?”
薛念揚眉:“賭什麼?”
“當然是賭少將軍從今往後的肆意縱情,海闊天空。”
謝今朝稍稍傾身過來,盯住了他的眼睛:“少將軍與我曾經的一個故人有些像,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願你能脫得樊籠,自由自在。”
車輪滾動聲音裡,他的調子平靜和緩,落在耳中似一曲優美樂章,餘韻繞梁,仿佛有安撫與誘惑人心的力量。
在某一個瞬間裡,薛念甚至覺得自己已然在他的聲音中見到了大漠孤煙與長河落日,想到了縱馬馳騁的暢快。
他不禁有些失神。
馬車在這時候停了下來。
少年的聲音從車門外傳進來:“公子,少將軍,到了,快下車吧!”
緊接著車門打開,謝長寧探身進來扶謝今朝。
薛念伸手擋住他,笑道:“難得與今朝相聚,哪還用得著你動手,我來就行了。”
謝長寧微微一怔。他有些擔憂的看向謝今朝:“可是……”
謝今朝亦笑:“有少將軍在此,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先進去準備醒酒湯吧,否則若怠慢了貴客,我可不能饒你。”
謝長寧眨了眨眼睛,看著薛念和謝今朝之間一派其樂融融的氣氛,最終還是道:“那好吧。”
到底是少年心性,話音落下,他就一蹦一跳的向著門內跑去了。
薛念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道:“謝長寧?這個名字我喜歡。”
自己已然雙手染血,身入殺伐,還要期待身邊人長寧?
謝今朝玩笑道:“隻喜歡名字,不喜歡人嗎?”
薛念側頭看他,淡淡道:“人自然也很好。他的確能配得上這名字。”
謝今朝勾唇道:“少將軍若是喜歡的話,時常帶他在身邊指導一二,那也是他的福氣了。”
“可彆這麼說,有你這樣的大才子在,我還能指導什麼?”
薛念一邊扶他下車一邊道:“指導他花天酒地,沒事跟人摔杯子,打架鬥毆嗎?那不成了誤人子弟?”
謝今朝看著他,忽然道:“少將軍今日心情不好。”
薛念一怔。
接著又聽謝今朝繼續道:“即便是鴻門宴,也不是給少將軍的鴻門宴,你這又何必?”
薛念沒有回答,身後一片寂靜。
如果不是輪椅依舊在穩穩前行,謝今朝說不定都要以為薛念已經離開了。
寒風凜冽,月華皎皎滿地滿地霜。
隱隱覺得有點冷,謝今朝垂眸,攥了攥冰涼的手指。
青年滿是桀驁的聲音終於在耳邊響起——
“老子就看不得狗仗人勢,不行嗎?”
…………
晚間,沈燃到了翊坤宮的時候,薛嫵竟然還在忙。
她桌案上也擺著一堆賬冊,都是後宮嬪妃和宮人近一年來的吃穿用度以及各項開支。
沈燃拉著她在椅子上坐下,給她按了按隱隱有些酸痛的肩頸:“之前不是說過了,晚上光線不好,就不要總是看這些東西了,你要是真的想看,白天看也是一樣的。”
關於沈燃給自己按摩這件事,薛嫵一開始的時候還覺得非常不習慣,覺得沈燃畢竟是皇帝,不好反而讓對方來服侍自己,可如今竟然也可以很自然的接受了。
她聞言輕輕歎了口氣:“我以往很少觸及這些,又不曾理過宮務,不知這後宮之中的事務竟然如此繁雜,如今若再不勤勉些,隻怕是真的要兩眼一抹黑了。”
肩上的力度稍稍重了一些,沈燃低聲道:“這是我的過失。”
此言一出,薛嫵抓住他的手,側頭道:“陛下,我說這話,可沒有要怪你的意思,但我的確是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適應。”
“嗯,你當然可以慢慢適應。”
沈燃反握住她的手:“我隻是不忍看你總是這樣勞累,其實把這些事交到你手上,隻不過是為了讓後宮中人都知道我對你的重視,也不一定非要你親自來處理,又或者,謝今朝可是算賬理事方麵的一把好手,且還知情識趣,讓他來輔助你一段時間?你若是有什麼不懂的,拿不定主意的地方,都可以問他。”
“那可不行,曆朝曆代都是這麼過來的,怎麼就我嫌累了呢?沒有這樣的道理,我既是陛下的皇後,那麼該我做的,我就一定要親自處理,絕不假手於人。”
“至於謝大人……”
薛嫵正色道:“謝大人再厲害,他也是男子,是外臣,非親非故的我怎麼好常見他,雖然陛下信任,可該守的規矩,也還是要守。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她這一板一眼的毛病還是在。
“阿嫵如今可真是越來越有皇後的威嚴了,竟然連我也要這樣一板一眼的來教導。”沈燃笑道,“行,那就不要彆人,也不要謝今朝,我親自輔助你。說說,管理了這些時日的宮務,有沒有什麼想法?”
兩人之間距離實在太近,沈燃身上清冽動人的梅花香氣彌散,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任是無情也動人。
刹那間,薛嫵隻覺得心醉神馳,心裡的小鹿險些一頭撞死在南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