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61章 如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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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城。

一座四四方方的庭院中,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正拿著大笤帚在掃地。

這老者臉上溝壑縱橫,掃地的時候動作也有些顫顫巍巍的了,唯獨一雙眼睛還炯炯有神。

薛念踏進院子之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他連忙上前,接過老者手裡的大笤帚,低聲道:“老師,您怎麼又自己做這種事兒,不是說讓家丁來就行了。”

這老者正是溫如鬆。

“不用不用!”

“這麼點兒活叫什麼家丁!”

“到我這個年紀啊,一天倒有大半天是躺著,除了掃掃地,也沒什麼彆的事可乾了。”

見到薛念,溫如鬆顯然非常高興。

他顫巍巍拉著薛念坐到院子裡的石桌旁,問他近來如何。

從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沒有好好讀書做學問,最後到有沒有心上人。

雖然個彆問題讓薛念有些哭笑不得,但他還是一一耐心回答。

年紀越來越大之後,溫如鬆好像也變得越來越孤獨,遇到有人來看他的時候就要說個不停。

唯獨閉口不提家國大事。

這個老人其實是被帝王的冷酷無情傷透了心。

這也是薛念最終願意帶沈燃來見一見溫如鬆的原因。

解鈴還須係鈴人。

溫如鬆的心結,或許隻有沈建寧或者沈燃才能解。

沈建寧肯定是沒戲了。

至於沈燃……

事實證明,沈燃如果不作,似乎也沒那麼討人嫌。

既然他真的想請溫如鬆回去,那肯定能舌燦蓮花。

溫如鬆用一雙乾枯、青筋畢露的手抓住薛念,十分熱情的道:“子期,不管怎麼說,今天你可一定要吃了飯再走啊,我這就讓他們去好好準備幾道你愛吃的菜來!”

話音落下,似乎生怕薛念拒絕,他也不等回薛念回答,立即揚聲叫道——

“老王!老王!”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聞聲跑了過來:“怎麼了溫老?”

溫如鬆道:“有客人來了,午飯多加幾個菜。”

說著,一連報了四個菜的菜名。

竟然真的全部都是薛念愛吃的,而且還叫備了一小壺酒。

薛念目光閃了閃:“老師,不要這麼麻煩了吧。”

溫如鬆年紀大了胃口不好,幾乎每頓都是稀粥加小菜。區彆就是中午的粥比早晚稍微稠一些。

“不麻煩不麻煩!”

溫如鬆笑嗬嗬的道:“今天難得高興,我也要多吃,又不是隻讓你一個人吃,老王,快去準備!”

老王趕忙答應著下去了。

薛念隻得不再反對了。

默然片刻,他接著道:“老師,其實我這次來,還帶來了另外一個人。”

“什麼人?你朋友嗎?”

溫如鬆愣了愣,隨即下意識打量四周:“在哪呢?”

“怎麼不趕緊請進來?”

“倒叫人在外頭吹風。”

話音落下,院外忽然響起了極輕的一聲笑。

隨著這聲笑,一個身穿黑色大氅的青年緩緩踏進了院子。

這青年眉眼極是綺麗,在滿目蕭瑟的庭院中似極了三春盛景,可又因為那雙如琉璃般清澈透亮,卻波瀾不興的眼眸而並不顯得女氣。

清冷中含著靡豔。

高華中憑生散漫。

即使是眼光最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青年生了一副極易令人心生好感的樣貌。

然而看到對方的刹那間,溫如鬆卻瞳孔皺縮,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

反而是沈燃對著他微微欠了欠身:“一彆經年,看溫相身體康健,朕心甚慰。”

話音落下,四下裡一片寂靜。

落針可聞。

須臾的死寂後,溫如鬆忽然“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草民叩見陛下!”

…………

好好一頓飯,因為沈燃的加入,氣氛其實是變得有些沉悶了。

事實證明,哪怕你再見多識廣,再會說話,再會討人喜歡,如果對方沒有任何深入交流,全程隻是“嗯嗯啊啊”的話,那談話也是很難進行下去的。

既然沒話說,為了不使氣氛顯得太過尷尬,就隻能悶頭喝酒吃菜。

酒菜本來是給薛念準備的,結果溫如鬆竟然真的吃了不少。

尤其是酒。

薛念低聲道:“老師,您腸胃不大好,還是少喝點吧。”

“那怎麼行?”

溫如鬆不悅道:“陛下屈尊到我這草棚中來,我這裡可是蓬蓽生輝啊!今天我一定要陪陛下喝個痛快!”

說著,他舉起酒杯:“陛下,草民再敬您一杯!”

從他堅持自稱“草民”這點來看,沈燃便知此事絕不好辦。

他笑著舉起酒杯:“溫老乃國之肱股,該是朕敬你才對。這杯朕先乾為敬。”

說著,他也不等溫如鬆回答,十分乾脆利落的仰頭將杯中酒乾了。

溫如鬆抹了抹眼睛:“草民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閒來無事掃掃地何喝茶而已,哪裡能當的起陛下如此之高的讚譽啊。更彆提讓您親自來看我,陛下日理萬機,還是不要再為草民這微末之軀操心了,速速回宮為好啊!”從幾個人坐下直到現在,句句沒說“送客”,可句句都是“送客”。

沈燃輕歎了一聲。

他溫言道:“溫老,朕此次來,除了看望你之外,其實也是有事相求。”

沈燃能用上一個“求”字,換了彆人不是受寵若驚,就是魂飛魄散。可溫如鬆卻依舊隻是擦了擦眼睛:“陛下乃是九五至尊,草民這麼個連床都下不來的糟老頭子,怎麼可能幫得到陛下,陛下快不要如此說,否則草民無地自容!”

又是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接二連三讓溫如鬆給碰回來,沈燃默然片刻,輕聲道:“朕知溫老因當年之事傷心,當年之事也的確是朕的過失——”

“陛下是天子!”

溫如鬆花白的胡子微微顫動:“天子怎麼會有錯?”

“天子也是人,為何就不能有錯?”

沈燃看著溫如鬆,一對琉璃般清澈的眼睛此刻漆黑如潭,叫人看不清深藏其中的情緒。

他輕輕笑了笑,緩緩道:“當年朕還為皇子之時,也時常聽溫老說過一句話。叫做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難道你如今也忘記了不成?”

溫如鬆愣住了。

這回他沒說話。

於是沈燃繼續道:“朕已意識到當初的錯誤,並決心撥亂反正。難道溫老就真的不肯放下當初的成見,再來助朕一臂之力?”

溫如鬆無語凝噎。

就算沈燃說得都對,就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句話是不假,可對方這麼多年來的所作所為,以及那些含冤忠臣的性命,當真就憑著三言兩語而輕易作罷了嗎?

而且,誰知沈燃此時說的是真是假?又是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對方是皇帝,是這江山之主。

可他們這些人所擁有的,就是一腔熱血。

沈燃瞧著他的神色,淡淡道:“這對溫老來說,或許是一場賭注。”

“可這場賭注不僅僅是為了某一個人,又或者說,也不是為了大周的江山,而是為了黎民百姓,為了你一直以來的堅持和心血,難道真的不值得溫老再奮力搏一搏嗎?”

溫如鬆忍不住閉目,乾枯的手背青筋畢露。

沈燃看似字字懇切,可同樣也是字字誅心。

誅他的心。

他做夢都想看到國泰民安,看到百姓安居樂業。

這是他畢生所求。

可他嘔心瀝血想做賢臣,眼前人卻非明君。

即使對方此刻言辭懇切,但君心難測,空口白牙幾句話,他實在是難信。

他已經八十三了,他不怕再賭錯一回。可是他的學生們不可以。

包括薛子期在內,他的每一個學生都是他費儘心血培養出來的。

都是重情重義熱血兒郎。

可以死在疆場,可以為大周拋頭顱灑熱血,但是不能死於朝廷裡的勾心鬥角,不能死於君王的猜忌和疑心。

恍惚中,帝王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

“為表誠意,請溫老受朕一拜。”

“請你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再信朕一回。”

回過神時,竟見沈燃已屈膝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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