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說了……小墨……”陳秀娟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哭腔,“都過去了……都那麼久的事了……”
“可它一直在你心裡,對嗎?”陳墨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沙啞。
“我剛才唱《春天裡》,你哭,不隻是因為歌好聽,更是因為它唱的就是你,對嗎?那個……被現實碾碎了的春天。”
“春天”兩個字,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陳秀娟強撐的防線。她轉過身,布滿皺紋的臉上淚水縱橫,那雙曾經明亮,充滿憧憬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被歲月磨礪後的滄桑和深不見底的遺憾。
“是!是因為你!但也不全是因為你!”陳秀娟的情緒終於崩潰,她不再掩飾,聲音帶著積壓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
“那時候你才多大點?剛沒了媽,你爸那個樣子……整個家都塌了!我是你姑!我能怎麼辦?我能扔下你們爺倆不管,自己去追求什麼唱歌跳舞的夢嗎?文工團要去外地集訓,一訓就是大半年!還會留在省城,一年也回不來幾次,我不能走,也不敢走!”
陳秀娟的父母去世的早,一直跟哥哥相依為命,後來哥哥結婚生子,她就幫著哥哥嫂子一起照顧孩子。
陳秀娟哽咽著,語無倫次,像是在控訴命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文工團……我確實很想去!廠裡領導都說我最有希望……我練了那麼久,盼了那麼久……可是……可是……” 她泣不成聲,後麵的話被洶湧的淚水淹沒。
陳墨的眼眶也瞬間紅了。
他終於得到了那個遲來了將近二十年的,沉重無比的答案。
想象著當年那個意氣風發,滿懷夢想的年輕姑娘,是如何在家庭突遭巨變時,咬著牙、含著淚,親手埋葬了自己的“春天”,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照顧年幼侄子和崩潰兄長的重擔。
這份犧牲,無聲無息,卻沉重如山。
他張開雙臂,將這個為他、為這個家付出了一生中最美好年華的女人,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裡。
姑姑的身體單薄而僵硬,帶著長久壓抑後的顫抖。
“對不起……姑……對不起……”陳墨的聲音哽咽,一遍遍重複著。
這句道歉,不是為了自己當年年幼無知,而是為了那個被時代和家庭責任無情剝奪了夢想的姑娘,為了這份沉甸甸的、遲來的理解。
陳秀娟靠在侄子的懷裡,像找到了依靠的浮木,放聲大哭起來。
這哭聲裡,有對逝去青春的祭奠,有對未竟夢想的哀悼,也有積壓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辛酸。
這哭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卻又被這小小的、溫暖的懷抱包裹著,顯得不那麼淒涼。
過了許久,陳秀娟的哭聲才漸漸平息,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
她不好意思地用手背胡亂抹著眼淚,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哭出來……好多了。”她吸著鼻子,聲音依舊沙啞,但情緒似乎宣泄了大半,反而透出一種釋然後的輕鬆,“都是過去的事了,提它乾嘛。你看你現在多好,成了大明星,唱得那麼好,那麼多人喜歡你。姑看著你站在台上發光……比自己當年去了文工團還高興!真的!”
她看著陳墨,眼神裡重新浮現出那種熟悉的,帶著驕傲和慈愛的光芒,隻是此刻,這份光芒裡多了一層被淚水洗滌後的通透和坦然。
“我的春天是過去了,”陳秀娟拍了拍陳墨的手臂,語氣平靜了許多,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豁達,“可你的春天不是來了嗎?小橙子的春天也才剛剛開始。看著你們好好的,姑這輩子……值了。”
值了……
陳墨看著姑姑紅腫卻明亮的眼睛,心頭翻湧著複雜難言的情緒。
有心疼,有愧疚,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激和敬重。
他明白了《春天裡》為何會讓她淚流滿麵,那不僅僅是一首歌,更是她失落的青春,被擱淺的人生在另一個時空的回響。
“姑,”陳墨握住姑姑粗糙卻溫暖的手,眼神堅定而鄭重,“我的春天,有您一半的功勞。沒有您當年的犧牲,就沒有我的今天。以後,我的舞台,我的歌,都是您的。”
陳秀娟愣了一下,隨即笑開了,眼角還掛著淚花,卻像雨後的晴空。
“傻孩子,說什麼呢。那是你自己的本事!姑隻要聽著你唱,看著小橙子笑,就比什麼都強!”
客廳裡重新安靜下來,隻有窗外偶爾傳來蟲鳴。
那碗沒吃完的麵靜靜地擺在桌上,熱氣早已散儘。
但一種比食物更溫暖、更堅實的東西,在姑侄之間無聲地流淌著,填滿了這小小的空間,也填滿了陳墨那顆因舞台喧囂而略顯漂浮的心。
他環顧著這個被姑姑打理得井井有條,充滿生活氣息的家。
這裡沒有聚光燈,沒有歡呼和掌聲,有的隻是鍋碗瓢盆的瑣碎,有小橙子亂丟的玩具,有姑姑絮叨的關心。
但正是這些平凡至極的點滴,構成了他生命中最穩固的錨點,是他無論飛得多高多遠,都渴望回歸的港灣。
《春天裡》唱儘了歲月的殘酷與回望的蒼涼,而此刻,在淚水的洗禮和遲來的理解之後,陳墨更深刻地領悟到,生命的意義,不僅在於絢爛綻放的“春天”,更在於那些在漫長歲月裡,默默守護著春天,甚至為了他人的春天而甘願錯過自己花季的,平凡而偉大的愛。
他扶著姑姑坐回沙發,輕聲說:“姑,很晚了,您快去休息吧,碗我來洗。”
這一次,陳秀娟沒有再推辭,她點點頭,疲憊卻帶著一種釋然後的安寧,緩緩起身走向臥室。
陳墨看著她關上門,才端起那碗冷掉的麵,走向廚房。
水流聲再次響起,洗滌著碗筷,也仿佛在洗滌著過往的塵埃和沉重的虧欠。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屬於陳墨的春天在舞台上光芒萬丈,而在這個小小的家中,另一段關於守護與犧牲,關於遲來的理解與和解的“春天”,也悄然降臨,溫暖而踏實。
美麗的花兒可以在各個季節綻放,它不是一定要在春天。
比如夏季的荷花,秋天的菊花,冬天的臘梅。
陳墨洗完碗坐回沙發上,拿出手機。
在搜索引擎裡輸入了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