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蟬衣那天晚上回家,洗澡的時候才發現,後腰的傷口沒及時處理,有些發炎了。
她對著鏡子照了照,後腰被消防栓磕到,擦傷,表麵破開的地方已經結痂,腫了一大片。
浴室裡水霧彌漫,蒸騰出女人纖薄裸露的脊背。
她很白,骨肉肌理勻稱,肌膚柔滑軟嫩。即便身量纖細,也不會給人一種乾瘦的感覺,褪去衣物,反而呈出一種肉感。
消完毒上過藥,陳蟬衣把垃圾帶出去,浴室開了條小縫散熱氣。她擔心今夜雨太大,會打進來弄濕瓷磚。
她住的小區臨近濱江棧道,房間在二樓,帶玻璃花房的小平層。
陳蟬衣養了花解悶,就擺在花房入口,爬架薔薇開得很好,這段時間暴雨,她也不敢開窗透風,好在薔薇長得依舊不錯。
她不愛煮東西,晚上就隨便弄了點速食。
將近八點多,陳蟬衣吃完飯,窩在沙發裡看綜藝。
陳如晦突然打了電話過來:“我聽繼南說你們醫院醫鬨了?你哪傷到了?”
秦繼南曾經是陳如晦的學生,陳蟬衣回潤州前,陳如晦曾托他幫忙照顧。其實這是很正常的事,不過賣老師一個人情,然而陳蟬衣心裡總覺得不太舒服。
陳蟬衣溫聲說:“沒事。”想了想又道,“爸,你不要再麻煩秦醫生了。”
她想起中午熱飯撞見梁欣,秦繼南這樣的人,太招人,和他靠近,隻會帶來困擾。
她不想生活再有什麼波折。
電話那頭,中年男人嗓音平靜:“他是我學生,幫我照顧下女兒不過人之常情。”
陳蟬衣垂眼:“我不想麻煩彆人。”
“你知道麻煩就不要讓我操心。”陳如晦冷著聲,“本來留在臨海挺好,偏要去潤州。你學博的時候不就是在海城醫院實習的?你的導師,帶教的醫生,全都給你找的最好的,現在你倒是要回去了……潤州麼也不是不好,但是究竟是個小地方……”
陳蟬衣咬著唇,打斷他:“那我去南京,去外公那裡。那裡總是省會城市,軍醫院和省人一都很好。”
“你……”陳如晦被噎了一口。
什麼小城市,不過都是他找的借口,他就是不明白,她怎麼非要往江城跑。
小時候是在那上過學,但是那也都過去很久了。彆說她,陳如晦自己都已經不太記得潤州的樣子。
陳如晦:“你就是犟,我不跟你講,今天聽說鄭醫生去你們那邊了?”
“嗯。”
“出門的時候你送送他沒有?”
“送了。”
聽到這,陳如晦語氣終於好了些:“你就要和容微結婚了,他是容微三叔,你要懂點禮貌。”
她和鄭容微的婚事,是去年就定好的。
陳蟬衣的爺爺,陳先寰,和鄭容微家老爺子從前是戰友。她大伯陳鐫風如今又和鄭容微的父親鄭璽共事。
陳鐫風沒有女兒,隻有三個兒子,陳蟬衣是陳家唯一的女兒。
先前鄭老爺子就有提過聯姻的打算,可是那會兒陳蟬衣還在上學,什麼都沒穩定。
陳如晦也覺得她還是個女娃娃,想在身邊多留兩年。
現在她學上完了。
陳如晦不想她去潤州的,其實留不留在臨海也無所謂,反正之後要嫁到京城去。
鄭家三叔在京城醫學界頗有名望,她要實在覺得當闊太太無趣,陳如晦想著,把她弄到京城,也比留在潤州強。否則重新規培也是件麻煩事,磨人。
陳蟬衣用力擰了擰鼻梁,眼裡透著疲憊。她身體癱軟窩進沙發:“彆說這個了吧。”
“那你自己心裡要清楚,你現在好好備婚才是正經事。”陳如晦說,“我的話你放在心上。”
陳蟬衣皺了皺眉。
莫名從心口處湧出一絲煩躁。
“知道。”不想再提,陳蟬衣說,“我先掛了。”
那頭陳如晦不知道念叨了一句什麼。
陳蟬衣掛了電話。
綜藝正播至脫口秀,段子很搞笑,全場氣氛炸得厲害。
陳蟬衣抱著毯子窩在沙發角落,隨意看了兩眼,沒什麼精神地塌下肩膀。
那晚她早早睡了。
卷緊被子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時,不知為何,她恍然想起了李瀟。
想他冷峻的側臉,想白日細雨中,那雙冰冷淡漠的深黑眼瞳。多少年過去,仍然和學生時代如出一轍。
想了半晌,她強迫自己緊緊閉上眼睛。
那晚她沒來由地做了個夢,夢見了一段江邊棧道,四周霧海蒙蒙,潤州城暴雨連天。
夢裡暴雨中,那雙熟悉的黑漆漆的眸子,靜靜注視著她。
她淩晨四點就醒了過來,之後再沒有睡意。
她第二天一早去醫院,相較昨天,雨小了很多。
進大廳時,那家人還在,賴在急診科前不肯走,說是要醫院給個說法。
劉橋換好了衣服,正和那兩人好聲好氣說話。他昨天被張副主任教訓了一頓,現在不敢再起衝突,劉橋自認語氣已經非常和緩,可那對夫妻根本不給任何臉麵。
最後安保進來了,陳蟬衣看了幾眼就上了二樓。
瞿雨音很早就到了,趴在欄杆邊看,看見安保進來,她的視線才不情不願離開一樓:“現在可真是什麼人都有。”
陳蟬衣笑了一聲,沒說話。她換好衣服,把名牌夾在胸前口袋。
瞿雨音問她:“對了,你傷怎麼樣了?”
陳蟬衣:“沒事了。就擦破了,不是大事。”
瞿雨音這才放下心:“我還擔心你傷到腰,第二天不能走。”她說,“昨天的大查房改到今天早上了,馬上主任就得過來。”
最近甲流嚴重,來帶小孩看病的尤其多,醫院新添很多病例,住院部空床已經滿了。
上午八點,查房開始。
主治醫生會和病人探討病情,進一步確定後續治療方案。近期病毒性肺炎數量急劇增長,心內呼吸的張主任帶查房的頻率也跟著增加了不少。
大查房的站位通常是固定的,中間是主任醫師、副主任醫師,再旁邊是住院醫,然後才是規培醫和實習醫。
陳蟬衣原本和瞿雨音一直站在規培醫的最後兩個,她不是很想搶位置,總之聽得清就行。
一連幾床下來都很順利。
隻是到了第三間,裡麵一個病人昨夜突然高燒,緊接著咳痰就呈粉紅泡沫狀。是急性肺水腫,這床患者的心功能也有衰竭跡象。
主任帶教很細致,問的問題也細,規培和實習生都在做筆記。
陳蟬衣也低頭寫,出病房時她仍然在末尾。
“聽懂了嗎?”
陳蟬衣一愣,抬頭,看見秦繼南落後幾步,到了她身邊。
“嗯。”
秦繼南笑了笑:“聽不懂可以來問我。”
他是個周正模樣,平時工作起來有些清冷和疏離,很少用這種熟稔的語氣。
陳蟬衣拿文件夾的手指不禁緊了緊。
她後麵就是實習醫,幾個人都在往他們那邊看。
要知道秦醫生可是醫院的頂級鑽石王老五,入院幾年,診治病例繁雜,科研成果斐然,履曆放在省內哪所大三甲都完全夠看。
聽說原先可以留院省人一,好像是家裡的原因才回到潤州。
秦繼南沒有女朋友,入院多年,也無任何桃色緋聞。感情史空白,底子乾淨。不知道是多少實習生的愛慕對象。
瞿雨音之前還八卦過:“好像每一屆實習生都有跟秦醫生表白的,但是人家就不上心。”
陳蟬衣也才畢業,規培第一年,看樣子是沒有男朋友的。假若今後要留院,和秦醫生結婚真是不錯,郎才女貌,兩個人堪稱登對。
陳蟬衣聽著後麵的竊竊私語,有點無奈。
她準備抽個時間和秦繼南說一說,陳如晦淨給她找些麻煩事。
查房直到十一點多才結束。
全程站了近四個小時,所有人都滿身疲憊。
醫生不僅是細致活腦力活,更是體力活,像這樣的大查房不過是家常便飯,倘若臨床最後進神經外科等大科室,一台手術動輒五六個小時,有時甚至持續到半夜。
如果要全程站下來,對身體素質絕對是個極大的考驗。
解散的時候張主任還說:“你們這幫孩子,沒事得去練練體能。”
“張主任,練歸練,那也得吃飽才能練啊。”
給張主任逗笑了:“知道你餓了,吃飯去吧都。”
所有人都散了。
路過門診大樓時,聽見孩子哭聲,陳蟬衣習慣性往裡望了一眼。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望,隻是沒再看到那個高大熟悉的身影。
之後將近一周,李瀟沒有再出現。
三月中旬,陳蟬衣輪夜班的次數逐漸增多,儘管陳如晦並不願意她這麼辛苦,陳蟬衣還是堅持跟著醫院的安排走。
有天晚上輪值,或許是夜班神拜得好,那天格外平靜。除了一個急性酒精中毒昏迷需要洗胃,幾乎沒有疑難雜症。
那天值夜秦繼南也在,陳蟬衣正和瞿雨音說話,秦繼南走過來敲敲她桌子:“蟬衣,你跟我出來一下。”
兩個人走到開闊處,秦繼南說他這次去臨海聽座談會,正好遇見陳如晦。陳如晦托他帶點東西給女兒。
陳蟬衣其實挺不好意思的。
春寒料峭,她裡麵就穿了件薄毛衣,外麵套著白大褂,削肩細腰,有一種纖弱的美。
秦繼南站她身前,看她衣領一眼:“老師還找我問你的情況,潤州春天還是冷,最近流感嚴重,不要生病了。”
陳蟬衣點頭:“麻煩秦老師了。”
秦繼南略微頷首,兩個人正準備走。
陳蟬衣起初沒說話。走到一半,想著秦繼南的叮囑,她不知怎麼的就想起李瀟和那個小孩:“秦老師。”
“嗯?”
“現在這個甲流……能完全治得好嗎?”她咬唇,“會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病毒性的呼吸道傳染病,一旦變成肺炎,誰都不好說。治是肯定能治好的,隻是沒法保證不對身體造成損傷。
那個孩子才一點點大,三四歲。
陳蟬衣想起他乖乖喝水,小手捏橘子的樣子。
秦繼南沉吟道:“要看具體情況吧,很多病症上的突變,醫學沒辦法給出準確解答。”
陳蟬衣低下頭,盯著自己腳尖:“嗯。”
秦繼南沉默片刻:“怎麼了,你有朋友感染了嗎?”
陳蟬衣搖搖頭,小聲道:“我隨便問問的。”
秦繼南笑笑,不再說什麼了。
兩個人回到科室時,是淩晨三點多,科室裡熱熱鬨鬨的。
劉橋揮著手:“還有誰要去?”
沒搞清狀況,陳蟬衣問了句:“什麼事這麼高興呢?”
瞿雨音趕緊過來挽著她胳膊:“就之前醫鬨的那個病人啊,那小孩搶救過來了。劉橋為了慶祝擺脫爛攤子逃過一劫,說今天下夜班後上揚州去吃早飯,吃完再回去休息……你去不去?”
陳蟬衣本來想說不去,值夜班太累了,她想回去補個覺。
但是看瞿雨音亮亮的眼睛,她心一軟,無奈笑道:“行,那我也去吧。”
瞿雨音歡呼了一聲:“你要是不去,我一個人就很無聊的!”
劉橋去提車,說要開車走鎮揚汽渡,有個男同事坐了副駕,他原本就是揚州人,要幫劉橋看路。
瞿雨音和小穎擠到了後邊,陳蟬衣也拉開左側車門,坐了上去。
鎮揚汽渡很古老了,潤州和揚州中間,隔了一條長江,從前來往車輛,都需要上渡船往返兩地。
不過後來有了跨江大橋,比輪渡更快捷也更方便,鎮揚汽渡便不複往日繁忙。
劉橋導航,一路順風順水,連紅燈都沒看到過幾個。
幾個人嘰嘰喳喳聊天,車開到閘門口,正好說到醫生這個行業太苦,連女朋友都不好找。
“我之前高中報專業,我媽還說醫生這個職業穩定啊,吃香,將來相親都是個香餑餑。”
劉橋插嘴:“香啥。要真是香餑餑,哥們至於單身到現在?人姑娘一聽,是個醫生,就跟聽到未來一定會做寡婦似的。全跑了。”
整個車爆笑。
副駕駛的小餘扁著嘴:“哥,彆說了,你說得我都想哭了。”
劉橋正想安慰他,沒人要就沒人要。突然哼了聲,坐直身體:“前麵是怎麼了?出事故了?”
瞿雨音坐後排中間,聞言湊上去:“真假的?我看看呢。”
陳蟬衣看向窗外。
他們停在閘門口,前方第二輛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停了下來。
劉橋搖下車窗,隔空跟前麵一輛車喊:“大哥,出啥事了?”
“不知道啊。”前麵的大哥也伸出腦袋,“好像是車子指揮上汽渡的時候出了點意外,刮蹭還是什麼的,那車司機和指揮員吵起來了。”
“哇靠。”劉橋喊,“大早上的,真有勁哈。”
他們在車子裡等了一會兒。
陳蟬衣看過去。
那個指揮員黑瘦,看著也就才畢業沒多久。
司機卻比他壯多了,兩個人原本還在掰著手指頭交流,講著講著就吵了起來。
黑瘦梗著脖子,不知道說了什麼,突然急了臉,那司機暴脾氣地推了他一把。
直接把他推到了地上。
後麵眼看著真要打起來,突然一個人從側麵走出闖進視野。
他原本隱在大卡車後。
黑色衝鋒衣,逆著晨光,沒人看清他的模樣。
然而熟悉高大的身影,在出現的那一瞬間,陳蟬衣便驟然忘了呼吸。
好像江水倒灌,從眼睛順著血液,重重卷進了她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