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鬼是沒有眼淚的。
否則,當雪女在荊州食肆裡和顧旭一起吃紅油小麵的時候,她應該早就被那辣椒折磨得麵頰通紅、涕淚連連。
“她不是在流淚,而是在融化。”
空玄散人盯著雪女觀察了一會兒,神色凝重地得出這樣的結論。
當年陸詩遙在沂山跳崖自儘後,她的屍體早已血肉模湖、不複人形。
是他找到了她的殘魂。
在用“昭冥禁術”把她轉變為鬼怪的同時,也借沂山的冰雪,複原了她生前清麗絕倫的容貌。
“冰肌雪膚”一詞,放在其他女子身上,或許隻是文人墨客筆下的溢美之詞;但對於雪女來說,卻是貨真價實。
正因如此,她的外表被永遠定格在了十八歲的模樣,也就此失去了正常的感官知覺。殘破的靈魂被長期封存在冰冷的軀殼中,似乎也漸漸地喪失了情緒的波動。
既然是冰雪,那麼便存在著融化的可能性。
不過空玄散人清楚,雪女的融化,並非由於外界的溫度,而是因為她在燃燒自己的神魂。
這一戰,她已懷著必死的決心。
她的筆尖首先指向那些追逐顧旭的涼州民眾。
隻見一道數丈高的冰牆刹那間橫貫於顧旭和眾人之間,將他們阻斷開來。
“公子,你快離開這裡!”她借助驚鴻筆,向顧旭神識傳音道。
顧旭轉頭瞥了她一眼。
他看到她踏著漫天飛雪,再一次冉冉升至半空,素白衣裙漫卷如雲,長發似銀白的火焰熊熊燃燒。
在最近這段結伴同行的時光裡,顧旭早已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欣賞過她的美。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美得驚心動魄、不可逼視。
她的眼眶裡充盈著淚水,像是波光蕩漾的湖麵,倒映出這片白茫茫的世界,也倒映出顧旭的身影。
在她強**力的作用下,空玄散人各個分身的身上都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施法的動作也變得遲緩起來。
“快走!”她在神識裡再次催促道。
顧旭此刻心情複雜。
他看到了雪女臉上的淚痕,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迅速攀升的氣息,也察覺到了她與敵同歸的決心。
他知道她在燃燒自己的神魂,以短暫地獲得同空玄散人一戰的力量,從而為他的逃跑爭取時間。
“真是個笨蛋。”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在心裡暗暗歎息。
空玄散人分身眾多,保命手段定是不計其數。雪女就算燃燒魂魄,也很能將他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滅。
況且,麵對精通因果之道的空玄散人,顧旭就算能成功逃跑,又能逃到哪裡去?
空玄散人遲早都能發現他的行蹤。
“快停下來!”他用神識傳音朝雪女喊道,“你這樣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但雪女這一回沒有聽從他的勸阻。
她的目光先是掃過那些變成冰凋的民眾,然後朝顧旭澹澹一笑。
她的笑容很淺,卻給人一種驚豔的感覺,好似冰雪初融、暖風拂麵、綠柳在河堤邊吐出新芽。
顧旭頓時明白,她燃燒靈魂,不僅僅是想要救他,也是想要贖清自己屠戮百姓的罪行。
她的本性一直都是單純善良的。
當她意識到自己手上沾了上百條人命時,她的內心無疑是沉重而痛苦的。
死亡對她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
隻是,也許是因為對她的經曆心存同情,也許是因為這些日子的一路同行,讓他習慣了她在自己身邊。
顧旭並不想眼睜睜地望著她消失。
正當顧旭眉頭緊鎖之際,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在他的腦海深處響起:
“所以這一回,你需要我的幫助麼?”
這個聲音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樣,無疑是屬於那個神秘的白發少年。
顧旭沒有立即回應他。
白發少年的這句話讓他想起,當他與這個世界斬斷因果後,他晉升第五境的時機已經完全成熟——隻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邁出這一步。
成功破境,意味著他將擁有一個新的權柄。
“光陰”和“乾坤”,都曾在他生死攸關的時刻,幫助他擺脫困局,尋得生機。
也許這個新的權柄,也將成為今日破局的關鍵?
趁著雪女暫時拖住空玄散人和那些憤怒的涼州民眾,顧旭轉身鑽到一處牆角,深吸一口氣,將事先準備好的丹藥塞入口中,然後閉上眼睛。
昏暗無光的幽冥世界再度出現在他的麵前。
巍峨險峰之上的望鄉台已經被他遠遠甩在身後。
他順著這條通向地府的道路大步向前,很快來到了一座造型古樸奇詭的亭子旁邊。
這是一座單圍柱重簷六角亭,飛簷翹角,若飛舉之勢。其以黑瓦覆頂,上麵裝飾著眾多麵目猙獰、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的凋塑,泛著暗紅色的幽光。
顧旭知道,這座亭子就是傳說中的“孟婆亭”。
在這裡,修行者們將飲下孟婆送上來的孟婆湯,從此放下凡俗的累贅與羈絆,向著超脫的目標更進一步。
可是今天,孟婆亭裡並沒有孟婆。
取而代之的,是那個長相跟顧旭一模一樣的白發少年。
他的左腿和右肩上各有一根長釘,穿過他的血肉,將他固定在孟婆亭的柱子上。
然而他卻笑容輕鬆,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顧旭注意到,白發少年此刻的身影有些呈現出半透明狀——不像是活人,更像是一個沒有實體的幽靈。
“你終於來了,”隻聽見白發少年悠悠道,“我等了你很久了。”
“少說廢話,”顧旭徑直走到他的麵前,“你直接告訴我,我這一回應該幫你拔下哪一顆釘子?”
“彆這麼著急嘛,”白發少年道,“你要不先耐心點兒,先聽我說幾句話?我有更好的辦法能夠幫助你解決眼前的問題。”
“待你說完,陸詩遙已經死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握住了白發少年右肩處的釘子。
“彆拔這根!”白發少年驚呼道。
他第一次見顧旭在他麵前表現得如此霸道,一時有些猝不及防。
“那我拔另外一根?”顧旭鬆開手,目光落在他左腿的釘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