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茶樓的這幾個人——白胡子老道、駝背老大爺、說書先生和陰鬱中年人,毫無疑問均是空玄散人的分身。
自從幾個月前,顧旭在沂山上破壞了黑色祭壇,阻止了空玄散人晉升成為“鬼王”的計劃,空玄散人就一直對顧旭懷恨在心,發誓要讓他付出代價。
隻可惜,在青州那場災難之後,顧旭就一直待在洛京城裡,極少從裡麵出來。
以空玄散人一向謹小慎微、老謀深算的性格,他可不會在大齊皇帝和聖人們的眼皮底下,頂著“天龍大陣”,對顧旭動手。
反正作為擁有無限壽命的鬼怪,空玄散人擁有足夠的耐心,去尋找一個萬無一失的機會。
而機會遠比想象中來的要快。
就算空玄散人自詡多謀善斷、料事如神,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像顧旭這樣備受矚目的天才修士,竟然會在一日之間,毫無征兆地變成了叛國逆賊。
但不管出於何種原因,這對於空玄散人來說,都算是一個好消息。
此時此刻,空玄散人就像是一個幸災樂禍的看客——不論是看到顧旭在大齊朝廷追緝下狼狽逃竄,還是看到大齊朝廷因找不到顧旭的蹤跡而頭疼不已,都能讓他心情愉悅。
偶爾,他還會藏在暗中,利用不易察覺的因果法術,小小地推波助瀾一下,讓局麵變得更糟糕、更混亂一些。
儘管受到“操偶術”和“昭冥禁術”的負麵影響,空玄散人的各個分身常常意見不合,連本體都不一定能管控得下來。
但有一件事情,他們卻持有統一的觀點:顧旭那小子的死期,已經臨近了。
…………
待到天色全黑,顧旭已經離開晉陽城,來到數裡之外的深山之中。
他穿過茂密的樹林,來到一處隱蔽的洞穴,掏出十餘張符篆,布下了混淆視覺、隱匿氣息、屏蔽占卜的多重陣法。
確保安全之後,他方才小心翼翼地摘下麵具,盤膝靜坐,默默等待真元的恢複。
夜色昏沉黑暗。
林中的氣氛,就像舉行葬禮一般肅穆沉寂。那一棵棵高大繁茂的樹木,和樹下野蠻生長的雜草,都彷佛穿著一身漆黑的喪服,佇立於廣袤暗澹的天穹之下。
就算是休息,顧旭也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他把“星盤”緊緊握在手中,悄悄醞釀著體內的真元。
一旦外頭有異動,他就能及時地做出應對。
就在這時候,洞外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打破了山林間死一般的寂靜。
顧旭頓然起身,轉過頭去,一眼便看見幾隻頭似猿猴、唇如朱砂、目如鏡麵、頭頂長角、背生青色肉翅的怪物,包圍著一個身著布衫的青年男子。
這些怪物有的手持斧頭,有的拿著棍子,周身環繞著雷電光芒,看上去格外駭人。
在怪物們的圍攻下,布衫青年身上已是傷痕累累、鮮血直流。而鮮血的氣息,又進一步激發了鬼怪們的凶性,發出令人膽寒的低吼聲。
顧旭知道,這種麵目猙獰的鬼怪,名叫“雷鬼”,實力為“野鬼”級,擁有引導雷電傷人的能力。
而那個布衫青年,隻有第一境的修為,顯然不是“雷鬼”們的對手。
憑借敏銳的觀察力,顧旭還注意到,布衫青年的腰間掛著一塊玉佩,其表麵凋刻著繁複的陣法圖桉,偶有光芒閃爍——正是驅魔司官吏們用來記錄任務過程的法寶。
“真是奇怪,”顧旭心裡默默道,“‘雷鬼’這玩意兒,在鬼怪中可是極為罕見的存在,通常隻在大齊王朝的南方地區出沒。
“這個驅魔司的吏員也真是倒黴,居然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撞見這麼多的‘雷鬼’。”
此是顧旭心頭極為猶豫。
從理智上來講,他應該安安靜靜地待在洞穴裡,假裝自己是空氣,不要輕易去乾涉外麵的戰局。
像大齊這樣龐大的國家機器,定然掌握著許許多多已知的和未知的追蹤手段。
一旦他與驅魔司官吏發生接觸,就很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蹤。
但是,對一個將死之人坐視不管,眼睜睜地看著他被鬼怪殘忍殺害,無疑也會讓顧旭有些良心不安。
正當顧旭的理智和情感在心中打架的時候,洞外的布衫小吏顯然已經認清自己必死無疑的事實。
這小吏名叫“司馬昌”,隸屬晉陽驅魔司。
驅魔司交給他的任務,本是對付一群最弱的鬼怪——“魑魅”。
憑借一遝“火字符”,就能將其輕鬆解決。
按照司馬昌的預期,待做完這次任務後,他就能攢夠功勳,兌換一瓶“靜心丹”。
不料,在他進山之後,沒見到“魑魅”的半點兒影子,卻被一群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雷鬼”嗅到了氣味兒。
如是情形下,司馬昌的身份瞬間由獵人轉變成了獵物。
作為一個初入驅魔司的新手小吏,司馬昌不僅境界低微,而且掌握的法術寥寥無幾,平日裡做殺鬼任務,基本都依靠從衙門裡領取的符篆。
麵對這些實力強橫的“雷鬼”,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想到新婚不久、在家中等待自己的妻子,司馬昌不禁眼眶濕潤、淚流滿麵,口中喃喃念叨道:“抱歉,玉娥,是你的夫君太過無能,後半生沒法再陪著你了……”
然而,在司馬昌閉目等死的時候,“雷鬼”們操控的閃電並沒有如預想中那樣落在他的身上。
相反,他聽到了“雷鬼”們淒厲的慘叫聲,感受到林間的溫度在急劇升高。
他疑惑地睜開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鋪天蓋地的金紅色火海。
灼熱的火苗,像無數條狂舞的蛟龍,嘶吼著,騰躍著,將凶戾的“雷鬼”們視為獵物,很快便把它們吞噬其中。
“雷鬼”們在火焰中掙紮著,毫無反抗之力。
彷佛是地獄裡的鬼魂,在油鍋裡遭受酷刑。
在火海正中央,司馬昌看見了一個模湖的身影——
那人身姿頎長,穿著黑袍、帶著麵具,負手而立。
他就像一位司掌火焰的君王,在懲處不敬的臣民。
局麵的突然轉變,令司馬昌一時懷疑自己在做夢。
最初他覺得,這或許是驅魔司衙門裡的某位前輩算到了他在這次任務中會遇到的危險,及時趕來相救。
可在他的印象裡,晉陽驅魔司裡並沒有擅長火屬性的法術的高境界修士。
幾秒之後,火焰熄滅。
先前張牙舞爪的“雷鬼”們,已經變成了一地黑灰。
那位消滅“雷鬼”的高人,似乎很有“做好事不留名”的高風亮節,火焰剛一消失,便轉身要走。
“前輩能否留下姓名?”司馬昌匆匆喊道,“前輩的救命之恩,晚輩永生難忘,今後如果有機會,定會舍命相報。”
黑袍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搭話,繼續邁步向前。
可是,就在他回頭的這一瞬間,一陣狂風呼嘯而過,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宛若葬禮上的哭泣聲。
黑衣人臉上的黑色麵具,也猝不及防地被吹落在地。
當看到麵具背後的那張臉時,司馬昌驟然呆住了。
並不是因為其年輕得過分。
也不是因為其太過英俊。
而是因為,這張麵孔他見過。
在衙門的文件裡,在貼在牆上的通緝令上,到處都是此人的畫像。
…………
殺死“雷鬼”的黑衣人,自然是顧旭。
他剛才在洞穴中躊躇了好一會兒。
待聽到司馬昌一邊流淚一邊念叨著新婚妻子的時候,他不禁聯想到自己與時小寒被迫分離的境遇。
他想,如果沒有意外發生的話,他應該已經把那個貪吃的傻丫頭娶回家了。
情感忽然間壓倒了理智。
準確來說,是有一股熱流急速湧上心頭,驅使著他走出洞窟。
作為一個思維理性、做事穩健的人,顧旭極少體會到“衝動”的感覺。
可今天,他卻罕見地頭腦發熱了。
因為“妻子”,與對方產生共情——這“衝動”來得似乎合情合理。
他來到“雷鬼”們麵前,操縱法術,以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毫不費力地解決了它們。
然後,在他即將離去的瞬間,來了一陣非常“恰到時機”的大風。
因為刮風的時候,他的注意力暫時落在司馬昌的身上,他“合情合理”地疏忽了一瞬。
麵具便掉了下來。
他的身份暴露在了司馬昌的麵前。
按照正常逃犯的邏輯,他應該立即將這個目擊者滅口,以防對方去報官。
但是,殺死一個無辜的人族修士,對於顧旭來說,不僅良心上過不去,而且大齊朝廷也可能在調查司馬昌死因的過程中,通過占卜或回朔法術發現他。
於是他拾起麵具,重新戴上,然後施展身法,扭頭就走。
…………
司馬昌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來。
在他認出顧旭的身份後,他最先想到的,不是對方驚人的修行天賦,也不是對方的種種傳奇經曆,而是通緝令上那價值不菲的賞金。
根據通緝令上的描述,如果有人殺死或活捉顧旭,就能被擢升數級,在仕途上一步登天。
哪怕僅僅隻是發現線索,彙報衙門,都能獲得一筆豐厚的金錢作為獎勵——也能將其替換成等量的修行資源。
司馬昌多次出生入死執行任務得到的報酬,都抵不上那獎勵的十分之一。
不出意外地,司馬昌心動了。
他不禁遐想,若是能拿到這些資源,他的實力應該能上漲一大截,日後就可以接觸到更高等級的任務,也更有機會參與下一次晉職考核……
若是他順利通過考核,正式成為朝廷命官,不僅俸祿比現在高不少,說出去也倍兒有麵子,而且玉娥也定會為他感到高興。
他越想,越覺得美好的生活正在對他招手。
隻要他回到衙門,把今日的所見所聞如實彙報給上級……
“可他救了你的命,”一個聲音忽然在他的腦海中響起,“你這麼做,不就是恩將仇報了嗎?”
“可是……”司馬昌深吸一口氣。
此刻他低下頭,正好瞥見自己腰間的玉佩還在閃爍微光。
剛才發生的一切,顯然都被玉佩記錄了下來。
“不管怎樣,我回去都得把這玉佩交給上級,報告任務的情況,”他默默想道,“我隻是在彙報工作而已,算不上是恩將仇報吧。”
想到這裡,他帶著一身傷痕,扶著身邊的樹乾,顫顫巍巍地朝著晉陽城的方向走去。
…………
一切事似乎都在按照某個事先寫好的劇本在悄悄運行。
司馬昌回到衙門,將玉佩交給直屬上級韋巡檢。
韋巡檢見到影像中的顧旭,又立即向晉陽千戶蒲世隆彙報情況,一刻也不敢耽擱。
隻是有一件事情,令韋巡檢感到有些疑惑——
按照朝廷公文裡的描述,顧旭是一個冷血無情、不擇手段的野心家,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可以跟鬼怪勾結,任由鬼怪屠殺洛京城的百姓。
像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會在逃亡的過程中,冒著行蹤暴露的風險,出手援救一個素未謀麵的小吏!
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
聽到消息的晉陽千戶蒲世隆,也立刻中斷修行,從地下的靜修室直奔衙門閣樓,利用傳訊陣法,給遠在洛京城的昭寧公主通風報信。
…………
洛京,公主府。
昭寧公主蕭琬君坐在大理石桌桉邊,盯著麵前的一份緊急文件,眉頭微皺。
在洛京城那場災難發生後,她已經度過了很多個不眠之夜。
作為一個沒有修行天賦的凡人,她沒法像修士們一樣,用修行來代替睡眠。
此刻她無疑心神疲憊。
她身體前傾,右手托著額頭,胸前的洶湧波濤也沉甸甸地壓在桌麵上,姿態慵懶隨意,毫無往常的端莊優雅。
實話實說,時至今日,昭寧公主心底都不太願意相信,顧旭會做出勾結鬼怪、為害洛京這樣的行為。
像他那樣的天才修士,隻要待在驅魔司安安靜靜修煉,就會有無比光明的前途。
何必做這種風險又大、又不討好的事兒?
隻是現在,父皇點名道姓要治顧旭的罪,昭寧公主也不敢質疑。她知道,自己手中的執政權,都來自於父皇。倘若父皇對她的表現不滿意,隨時都有可能將這些權力收回。
“其實,我以前一直想找個機會,同你切磋論道,較量一下彼此學識的深淺,”她盯著文件上顧旭的名字,心裡默默道,“隻可惜,造化弄人,我們之間的比試,隻能以這種方式進行了。”
然後她豁地起身,對守在門外的侍女吩咐道:“立即替我用傳訊陣法,聯係晉陽千戶蒲世隆、河東行省總兵竺秋怡、遼州府千戶闕巨昌、汾州府千戶尚緯和沁州府千戶申光耀。
“就算他們睡了,也給我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