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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塞回床底後,他懶散地呻吟著,向床上躺去。
海城氣溫舒適,怎麼睡都可以,出於習慣,他還是拉過被子搭在肚皮上。
十秒後,他睜開眼。
失眠了。
對於一位合格的心理谘詢師,尤其是他這樣能進入{靜海}的優秀畢業生,十秒還不能入睡就是不及格。
為什麼?
因為今天第一次進行了手術?
因為明天要和三位美少女以及一位美少女的閨蜜一起去無人島,所以想入非非,激動興奮導致睡不著?
顧然離開床,走下二樓,來到集客廳、廚房、書房一體的一樓,開燈,坐在沙發上。
早睡的方法之一,便是不在床上做任何其餘事情,隻把床當成睡覺的地方。
如果睡不著,便不能待在床上。
那麼,今天失眠的原因在哪兒?
真的是因為手術和明天的遊玩嗎?顧然覺得不是,自己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這種程度的外部因素,無法乾擾他的睡眠質量。
根據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經典名言,“排除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那個即使再不可思議,那也是事實。”,問題出在哪兒就顯而易見了——
該死的‘大杯’、‘標準冰’、‘7分糖’桃香烏龍!
世界上所有能導致失眠的奶茶都該被判死刑!
狗拿耗子,如果想抵消困意,有咖啡足夠了,要你奶茶多管什麼閒事!
顧然從書架上隨手取了一本《阿城文集》,又隨手翻了一頁,是《閒話閒說》,他不太想看,但也看起來。
一頁一頁地往下翻。
看到‘講解員說魯迅先生的木箱打開來可以當書櫃也是為了裝隨時可帶的細軟’,他打了哈欠。
將書放回書櫃,一邊心裡默背書裡接下來一句‘我尋思這“硬骨頭”魯迅為什麼老是要走呢?’,一邊走上二樓。
這次睡著了。
可又做了夢。
對於心理谘詢師來說,“做夢”特指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的夢,這時候隻需要冷靜下來,不讓自己驚醒,便能意識降臨,在夢中塑造出“夢體”。
也就是清醒夢。
◇
顧然抬頭,又回到了這裡,他心裡並不意外。
漆黑的夜色如紗幔,月亮都因此暗沉,微弱的光芒下,荒草一望無垠,他孤零零地站在一條幾乎不可見的荒草小徑中。
【心理陰影】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並非什麼稀奇的事情。
顧然希望能夢到蘇晴和何傾顏。
他要踩何傾顏的腦袋。
跪下來求蘇晴讓他摸一下腿,夢裡說不定她會同意?
他沿著小徑前進,或許是後退,沒辦法分清方向。
走久了,他逐漸胡思亂想,眼前的光景,簡直就是小時候在田野裡迷路的再現。
那時候沒有路燈,也沒有手電筒,唯一的光是天上月亮。
可月亮大多數的時候也被雲層遮住。
四下漆黑一片,隻有他一個人焦急地跋涉。
顧然全身冒出夢煙,麵目全非,一想到小時候,他的心情便會不舒服。
他沒有勉強自己,任由夢體逸散,不管是清醒夢,還是【心理陰影】或者【心靈世界】,本質上都是夢,做夢影響睡眠。
今天已經因為桃香烏龍導致睡眠時間減少,因此更要注重睡眠質量。
早點結束夢境吧。
夢煙衝天而起,比顧然想象中的要多太多,完全不像是一個人被焚燒後該有的煙霧量,更像是村子最老舊的稻草房被點燃的規模。
那個老人也可憐,一輩子住草房,真正活得像牛馬。
顧然每次經過那裡,都會忍不住想,自己的一輩子是不是也這樣了?
那時候還沒有外出打工的父母,已經和他說了,家裡沒錢,讀完小學便讓他輟學,他因此對學習格外珍惜,每天都像最後一天,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厭學。
小時候的回憶越來越清晰,顧然甚至因此出現生理上的不適——
短暫的失明,雙耳嗡鳴不止。
他抬起頭,試圖尋找月亮,讓自己好過一些,卻忽然發現,從自己身上逸散出的夢煙,在空中凝聚成一隻比夜色還深的黑鳥。
很奇怪,他應該什麼都看不見才對。
他經曆過不止一次失明,很確定自己現在處於失明狀態,無法視物,那又為什麼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呢?
是因為這裡是夢境嗎?
夢煙越來越少,全部彙聚成黑鳥,又或者被黑鳥吞噬。
黑鳥揮舞雙翼,忽然俯衝,朝顧然而來。
顧然下意識抬起手腕,擋住臉部,這時候他才反應過來,夢體竟然沒有消失。
不過夢裡什麼都可能,沒消失就沒消失吧,無所謂了
黑鳥與顧然融為一體,黑色如紗幔的荒草平原上,一團更黑的黑影迅速膨脹,
某一刻,碩大的羽翼狀黑影,轟然展開。
顧然消失了,黑鳥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長有龐大雙翼、猙獰威嚴龍頭的黑龍。
“這樣的夢還是第一次。”顧然很清楚自己變成了什麼。
一頭西方黑龍。
“和我最近重看《夢的解析》有關?沒有變成東方龍,是因為我潛意識覺得自己心靈黑暗麵更多嗎?”
顧然分析著。
“或許可以寫成一篇論文,還能寫成一首詩,這麼一來,我既是學者,也是詩人了。”
“瑪麗·雪萊自稱《弗蘭肯斯坦》的故事靈感來自於自己的清醒夢,能在夢境中自動發展劇情;
“被譽為‘印度之子’的拉馬努金,宣稱數學公式會在他的夢裡自動顯示;
“《潘神的迷宮》的導演特洛,在訪談中提到,11歲之前自己在夢裡與怪物做好朋友;
“顧然,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心理谘詢師,代表療法《黑龍療法》;
“同時也是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代表詩集《我們的心裡住著黑龍》。”
顧然對這段話很滿意。
小時候的情緒似乎被黑鳥吸走,現在雖然與他重新融合,卻不會讓他感受到悲傷,一切都變得可控。
“也不知道能不能飛。”
顧然現在不想醒了,反正明天是周六,蘇晴定下的集合時間也是九點,他早上少看一會兒書、多睡一會兒也沒關係。
夢裡研究也算學習時間。
他試圖鼓動雙翼,頓時,一股強大的力量在他的身體內激蕩衝刺,雖然有些踉蹌,但他順利使用龍翼稍稍離開了地麵。
眼看又要墜落,他急忙再次揮舞雙翼。
他沒有多餘心思去管的龍爪、龍尾,在荒草地上犁出長長的溝壑,黑龍貼著草原,滑翔似的飛行著。
顧然慢慢穩住了身體,他真的夢到自己會飛了!
嘭!
黑龍一頭栽倒,雙翼強大力量賦予的巨大慣性,讓它展翼十五米的龐大身體犁地。
荒草地開墾出一片不小的田地,反正顧然看見,動了不種菜可惜的念頭。
“龍族絕不種菜!”他仰起龍首,望向月亮。
月色如水般澆灌在龍軀上。
轟!轟!轟!
雙翼一次次鼓動,黑龍一寸寸原地拔高,離開地麵。
“轟!”這一次,他直接衝天而起,利箭般射了出去。
狂風呼嘯,夜色清涼,顧然感覺自己真的變成了一頭黑龍,他大聲呼嘯,荒草平原上回蕩的是激越龍吟。
“明朝有個馮夢龍,新時代有我顧夢龍!”顧然很得意,還給自己取了表字。
黑紗被掀開,一隻白發夢魘跳出來,顧然想也不想直接一爪子。
白發夢魘被龍爪剖腹,變成煙霧散去。
黑紗再次被掀開,這次跳出來八隻白發夢魘,顧然大笑,龍尾一掃,全部抽爆。
又有三米高的青發夢魘,手持骨刀殺出來。
黑龍照舊是一爪,將青發夢魘抓爆。
四頭青發夢魘撩開遠處的黑紗,還有數十隻白發夢魘,簡直就像顧然入侵了它們地盤一般悍勇殺來。
不久,顧然無聊地歎氣。
割草遊戲也隻有一開始有點意思,魂鬥羅最好玩的是3條命,30條命也行,無限複活則無趣。
顧然準備強製脫離,結束黑龍夢,趕緊深度睡眠更重要。
“嗯?”他忽然看向漫天的黑色蝴蝶,決定再等一等。
白天他沒有進入呂露的陰影源頭,夢裡過一把癮也好。
黑龍展翼,轟然拔地而起,貼著草地飛行。
他對呂露陰影源頭的了解,來源於術後會議以及蘇晴的炫耀,夢境應該也會依托他膚淺的了解。
雖然膚淺,但夢境會用它的天馬行空自行補全,夢到彩票中獎號碼也不為奇。
夢似乎可以解釋一切,等同於‘遇事不決,量子力學’。
他驚醒了太多白發夢魘、青發夢魘,黑色飛蛾猶如汪洋大海,像一朵烏雲在荒草平原在移動。
黑龍一次鼓翼,便能滑行許久,哪怕如此,還要控製速度,避免衝散烏雲。
與之前的奔跑相比,完全是天壤之彆。
飛了很久很久很久,直到黑色飛蛾全部消失,顧然終於在荒草中看見第二條小徑。
路這麼遠,也是因為他白天沒能進入陰影源頭的原因?
顧然沿著荒草小徑飛行,這次隻用了很短的時間,他便感覺到一陣空間變換。
黑龍降落在一座城市中,懸停在高樓大廈的頂部,緩緩降落,俯身打量街道。
街道早已經陷入慌亂,人群倉皇。
除了沒有警察軍隊出現,幾乎和現實夢境一般,可哪裡也看不見白色床單。
城市很熟悉,黑龍抬頭,看向遠處,是春山,這裡是海城。
他鼓翼飛行,試圖前往春山,可怎麼都沒辦法接近。
不止春山,很多地方顧然都無法接近。
“潛意識不想自己這副樣子去{靜海}?那其他地方呢?因為我沒去過?”
顧然打量街道,男女穿著稍顯“古風”,時間應該是過去。
呂露現在二十九歲,第一次出現心理問題是十八歲,現在是十一年前?
“那個人是?”顧然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黑龍俯衝落地,行人如魚群般散開。
黑龍在道路上往前匍匐踉蹌行走,巨大的身形變得模糊,化為一團龍形影子。
緊接著,黑色的部分抽離,在空中重新變成一隻黑鳥,衝霄而去,原地往前行走的隻剩顧然。
顧然停下腳步,看了一眼自己的雙手,又看向天空中的小黑點。
周圍的人對他指指點點,他迅速奔跑起來,不是逃避人群,而是追上前麵那個小孩!
趙文傑!
自己竟然夢到了他!
經過一個路人時,顧然直接奪走對方的諾基亞,看了時間2008年,五月二十三日,周五下午四點。
根據趙文傑病曆上的出生年月,現在的他隻有十四歲。
顧然歸還手機,不管路人憤怒的拉扯,道了聲歉,繼續跟上前麵瘋跑的趙文傑。
趙文傑跑進一個胡同巷子,巷子內綠樹成蔭,家家戶戶陽台種滿了花。
有些人家依托狹窄的家門擺攤,給遊客出售椰汁、玉米、茶葉蛋、烤腸等食品。
“小傑,今天這麼早回來?”一位邊守攤,邊織毛衣的阿姨喊道。
“大掃除!”趙文傑轉過身來回答,一邊回答,一邊往後退,“提前放學!”
說完,繼續往前奔跑。
跑得很快,像是為了吹一點風而奔跑,風把他的劉海吹向後方,幾縷頭發被汗水粘在額頭上。
快到家,他反而變的靜悄悄,稚氣的臉上露出打算捉弄人的狡猾。
顧然停下腳步,隻是看著。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哪怕是他的夢,他也不想去窺探趙文傑的**。
他看見,趙文傑小心翼翼地進了家,又看見他哭著衝出去,不要命地奔跑,要把眼珠子扯出來般凶狠地抹眼淚。
顧然默然不語。
他的清醒夢等級不夠,無法控製自己夢境的發展他想彌補白天的遺憾,看一眼呂露的陰影源頭,卻在源頭看見了趙文傑。
顧然站在原地,又等了很久,想等趙文傑回來。
快要落日時,彷佛朝陽般的落日中,正常的放學時間,趙文傑又回到巷子。
他三十歲,穿武俠電視裡常見的長衫,手裡拿了一把劍。
家門前,他一邊抽出長劍,一邊走進去。
“趙文傑。”顧然開口。
趙文傑緩緩回頭,看見顧然站在巷子的一麵牆壁前,站在一盞無光的路燈下。
他兩三步衝到顧然身前,揮劍橫掃,抹向他的脖子。
顧然沒動。
劍停在距離顧然脖頸一公分的地方。
“顧醫生,你要阻止我嗎?”三十歲的趙文傑說,“隻要我殺了他們,我的病就能好!”
“那你為什麼又忍這麼多年?”顧然問。
“我以為自己能忍,但忍無可忍。”
“彆做夢了。”顧然喝道,“心存幻想,以為殺掉伱母親,就能殺掉這件事?”
他繼續道“這個世界沒有這種好事!你殺了母親,痛苦隻會變成雙份,你永遠無法逃避你所遇到的痛苦!”
“有沒有用,等我殺了才知道!”趙文傑露出瘋狂之色。
“你殺得了嗎?”顧然反問,“趙文傑,你沒你想的那麼心狠手辣,也遠比你想的更孝順,你之所以會得病,正因為你的善良。”
“住口!”趙文傑將劍貼近。
他留著古代人的長發,激動時,頭發亂舞。
“趙文傑”顧然聲音放輕。
趙文傑冷笑“你怕了?”
“我隻是提醒你,”顧然直視他的眼睛,“你隻讓自己成為內家高手,卻從來沒有讓自己學會一招半式——會阻止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小傑?”一名婦人從趙文傑家裡走出來。
在她身邊還有一位中年男子。
婦人趕緊介紹“這是你爸爸的朋友,來找你爸爸的。”
“你就是小傑?”中年男子笑著伸手去摸趙文傑的腦袋。
趙文傑揮手將他拍開。
中年男子也不生氣,有一種令人惡心至極的得意與從容,他笑著對婦人點頭,說了句‘等老趙回來我再來’,便轉身走了。
“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一頭汗?”婦人心疼地用手抹去趙文傑額頭的汗水,“今天周五,我們出去吃好不好?你想吃什麼?”
趙文傑始終一言不發。
母親幫他擦汗,他沒有反抗;母親牽他的手,帶他出去吃飯,他也沒拒絕。
顧然與三十歲的趙文傑,看著婦人牽著十四歲趙文傑的手,往巷子外走去。
劍忽然掉在地上,三十歲趙文傑踉蹌著走到牆壁前,額頭抵在牆壁上,無聲嘶吼哭泣。
“我下不了手,顧醫生,對那種人,我都下不了手,我沒用啊!”
他說一句,將腦袋在牆壁上撞一下,鮮血在牆壁上流下。
如果趙文傑真的動手,他母親和那個男人的血也會濺在上麵?
顧然伸手,擋在他額頭與牆壁之間,趙文傑撞一次,他的手彷佛被前後貫穿般的劇痛。
顧然自語似的道“這世界誰又沒有‘沒用’的時候呢?”
他像是和自己說話。
“你喜歡武俠,我也喜歡,但裡,那些大俠,誰又能真正快意恩仇?
“蕭峰是契丹人,段譽不是父親親生,虛竹被父母拋棄,郭靖沒有父親,楊過父親和黃蓉郭靖有血仇,張無忌父母被逼死。
“中方如此,西方那些超級英雄,誰又沒有遺憾?
“遺憾痛苦是無法避免的,無論是誰,但趙文傑,”顧然看向趙文傑,“在痛苦前,你可以選擇毀滅,但想要成為大俠,真正的大俠,就隻有堅強!”
趙文傑不說話,隻是無聲地哭。
顧然能做的隻有陪伴。
人生的無常,心理谘詢師解決不了,他們唯一能做的,隻是幫助病人在心靈上重新堅強起來。
黃昏落入大海,華燈初上,顧然與趙文傑所在的路燈也亮起。
趙文傑恰好在燈光外,顧然在燈光內,顧然的手一直擋在趙文傑的額頭與牆壁之間。
八月十二日,顧然早上醒來,手心幻痛,覺得有必要把這個夢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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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日記》八月十二日,晴,周六,夢醒。
我讀過《全唐詩》,作為心理谘詢師,我讀書都是帶著目的去讀,我對一些詞很敏感。
“何處”與“不知”都是高頻詞。
“何處”被提及1583次;“不知”被提及1348次。
我清楚,我也肯定,趙文傑一輩子都無法擺脫母親出軌的陰影,但我希望,他的生命裡同樣有源源不斷的陽光,能溫暖他陰影中冰冷的身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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