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越盯著舞台中央那道女影,目不轉睛。
老人的身體微微顫抖著,直到現在他還生出一種深深的不真實感,他不敢相信舞台上那個絕美的影子就是他的兒子。
上杉越想象過自己的孩子是一名極有天賦的歌舞伎表演者,但沒想到這個孩子出色到這種地步,僅僅是在舞台上剛剛登場剛剛開嗓,就把人引入他歌舞出的那個淒美的世界裡,就像有什麼魔力似的,嗓音與身姿美到令人窒息。
“好美。”就連繪梨衣也忍不住在小本子上寫。
“確實很美。”路明非看著舞台上風間琉璃的形體歌舞,也不由自主地感慨,“或許‘美’已經不足以來形容他了,此刻的風間琉璃隻有用‘妖’來形容更合適。”
夢境裡的故事對風間琉璃的樣貌有詳細的描述,形容這是一個真正有著媲美女性美麗的男孩,在今天的表演之前,路明非也見過以源稚女的形象現身的風間琉璃,不得不承認風間琉璃確實是個女相的美人胚子,所以路明非已經對風間琉璃女裝後的秀美與清麗做足了心理準備……
但想象是一回事,真正親眼見到又是另一回事,風間琉璃的一切都遠超路明非的預料,路明非此時深喟自己的想象力委實匱乏,也同時被風間琉璃的女性魅力震撼,仿佛真的有遺世千年的黃泉女鬼附身在風間琉璃身上,借著他的身軀與歌舞來唱衰這世間的一切。
“今我等所生之子不良,當往天神處請教。”
“天神乃命占卜,遂告示曰:‘因女人先說,故不良,複回去再說。’”
舞台上的風間琉璃且吟且舞,繞天之禦柱而走。
“故待吾兄伊耶那岐命先說後,吾才能言:‘啊呀啊呀,真是一個好男子!’”
沒有人看得懂風間琉璃在演什麼,就連那些經驗豐富的大師和劇評人都懵了,但所有人都沉浸在風間琉璃演繹出的悲涼世界中,難以自拔。
伴隨著婉轉的唱詞,風間琉璃翻開雪白的長袍,霎時間,長袍上以古文繪成的精致圖案像是活了過來。
風間琉璃揚起的左袖仿佛燦金的流光,女神和太陽從她的衣袖上緩緩升起,世間的萬物生靈和神明被溢彩與流光普照,光耀萬世。
風間琉璃低垂的右袖宛若碧落的星辰,彎月從無儘的虛空墜落,落入遍布枯骨的黃沙和幽冥的黃泉之中,漆黑的渡河像是冰泉一樣寒冷。
風間琉璃舞動時,背後的紋路是出鞘的長劍,古劍如山林般在從的腰線一路延伸到脊背之巔,風間琉璃明明跳著淒美而哀婉的舞姿,花紋彙聚的長劍卻為這支至陰至柔的舞蹈平添一份森嚴的肅殺。
所有人都沉浸在風間琉璃這美輪美奐又意蘊深長的舞姿中,此時舞台上的譯文屏幕閃過一行行的字幕,字幕介紹的是此次演出的曲目——《新編古事記》。
“你有沒有覺得風間琉璃衣服上的花紋很眼熟?像不像我們在源氏重工裡見到的壁畫?”愷撒對楚子航說。
“是,天照大神、月讀命和須佐之男的象征都被他穿在身上了。”楚子航低聲說,“劇名是《新編古事記》,風間琉璃飾演的應該是日本神話中的母神,伊邪那美。”
“他的演技比我想象的好,哪怕我這樣對日本神話不怎麼感興趣的人,居然也看得懂他扮演的是一個死了老公的女人。”愷撒毫不吝嗇對風間琉璃表演的誇讚。
“可他為什麼要選這個題材?”楚子航自言自語,“風間琉璃的表演很完美,但《古事記》這種題材的受眾應該很少,並且對於觀眾來說故事的代入感並不強,作為風間琉璃首次登台的演出,不應該選用著麼冷門的劇目改編才對。”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風間琉璃那家夥還把看劇最好的位置讓給了我們這些對歌舞伎藝術一竅不通的外國人。”愷撒說,“他想通過他的表演告訴我們什麼?”
“你們注意到劇名是《新編古事記》而不是《古事記》了麼?”路明非忽然低聲提醒,“因為和原本的神話《古事記》比起來,風間琉璃飾演的劇情很是說不通。”
“風間琉璃飾演的是日本神話的母神伊邪那美,母神伊邪那美和父神伊邪那岐誕生了日本的諸神,但唯獨天照、月讀和須佐之男是伊邪那岐從黃泉之國回來後,伊邪那岐為了洗去身上的黃泉之氣與汙垢,在築紫的日向國桔小門的阿坡岐原舉行襏襫儀式,洗左右眼鼻時所化的三位貴子。”路明非看著舞台上風間琉璃長袍上的花紋,“也就是說現在風間琉璃身上穿飾的三位至高神其實和他飾演的伊邪那美原本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在劇名中‘新編’兩字的原因。”
“《古事記》不是被日本看作正史麼?這種數典忘祖的改編不怕被那些傳統的歌舞伎大師們戳脊梁骨麼?”愷撒說,“聽聞日本從事戲劇表演的老家夥們都是堪比曼施坦因教授那樣的老頑固,風間琉璃作為一個首次登上歌舞伎座的新人居然敢把他們的曆史改動得麵目全非,我開始欣賞這家夥了。”
“嘿,能閉嘴麼?我忍你們很久了!”沙發另一端的上杉越終於忍不住對三人低聲怒斥,“我的兒子正在進行很重要的演出,作為他的朋友,伱們要做的應該是保持安靜認真觀看,這是才是對藝術的尊重,有什麼觀後感等到表演結束之後再發表行麼?”
愷撒、楚子航、路明非三人立刻啞了。
舞台上的風間琉璃褪去了紋路精致的雪白長袍,露出華美的襯裡,那是燦爛至極的彩繪衣衫,上麵花紋的細密程度比起褪下的長袍而言猶有過之。
密密麻麻的紋路組成晦澀古奧的文字,一個個文字又彙聚成斑斕而詭異的圖案……白色的是扭動的蛆蟲與骷髏,紅色的是腐爛的嘴唇與血肉,黑色的則是枯萎的花朵與鬼影。
所有看到這件詭異華服的人都不寒而栗,然而比起衣服,風間琉璃柔若無骨的舞姿更令人毛骨悚然,脊背發冷。
這隻黃泉深處的厲鬼就像是在……婀娜求歡。
“那件衣服上的花紋是龍文?”愷撒微微皺眉。
“比起龍文,更像是我們在一起高天原的鳥居前看到的那種詭異文字,也就是日本的神代文字。”楚子航低聲說,“我說的是那座海底古城高天原。”
一束暖黃的燈光打在舞台的一個角落,穿著金色長袍的男性人物登場了,他戴著古老的木雕麵具,腳下的步伐踩著“折足”,他緩緩地靠近伊邪那美,舞台上的兩人之間明明沒有任何障礙,他的步子卻邁出了一種蜿蜒而艱難的感覺,就像兩人之間隔著千山萬水和崎嶇古道。
所有的觀眾都能看得出他正在跨越艱險尋找伊邪那美,因為男人正是日本神話中的父神,伊邪那岐,伊邪那美是他的妻子。
伊邪那岐終於來到了伊邪那美的近前,一扇緋紅的木雕門從舞台的側麵被推至兩人中間,飾演伊邪那岐的男人輕輕扣響朱紅的門扉。
“可惜你不早來,我已吃了黃泉灶火所煮的食物了。”伊邪那美微微歎息,“但承親愛的吾兄遠道而來,我願意回去……且去和黃泉之神相商,請吾兄切勿窺看我。”
這樣說完,風間琉璃飾演的伊邪那美以死者葬服的衣袖遮掩自己蒼白的麵容,身軀微微顫抖,曆時甚久。
門外的伊邪那岐命卻經受不住這麼漫長的等待,他悄悄推開門扉,然後取下頭頂左髻所插的木櫛,從木櫛上輕輕掰下旁邊的一個櫛齒,用神力點起火來。
燃燒的木櫛照亮了漆黑的神殿,伊邪那美恰逢其時的從衣袖中抬起頭來。
伊邪那岐看見自己的妻子身上爬滿了蛆蟲,死人的白骨和骷髏掛滿了她的雙臂,那張蒼白如死人的臉上膿血流溢,大雷在其頭上,火雷在其胸上,黑雷在其腹上,拆雷在其陰上,稚雷在其左手,土雷在其右手,鳴雷在其左足,伏雷在其右足,合計生成雷神八尊……那是一具**的女屍,瑰麗的華衣化為了死者的葬服,嫵媚的舞蹈變成了招魂的幡姿。
伊邪那岐驚恐地從大殿之中退出,沿著他來時的路倉皇逃離,而與《古事記》原著不同的是,此時風間琉璃飾演的伊邪那美並沒有追趕出去,而是滯留在大殿中。
伊邪那美靜靜看著伊邪那岐離開的方向,用嘶啞而瘮人的語氣淡淡地唱道:“吾兄,你實乃傷透我心,但這一天的到來我早已料到,是兄長你毀約棄誓在先,婚約已成過往,就休怪我的怨恨從黃泉之國賁臨人間,我要將你打造的人間化為死魂的煉獄,我要將用你最得意的孩子縫補在我的襤褸衣衫上,我要將你的魂魄拘禁在我的身軀中,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風間琉璃飾演的伊邪那美用人世間最清美的聲音唱出黃泉中最惡毒的詛咒。
劇目來到了尾聲,風間琉璃率先隱入幕後,溫暖的金黃色燈光籠罩了舞台,伊邪那岐唱誦著美好的詩歌登場,巨大的圓柱從舞台的地板下緩緩升起。
那就是彼時的日本,在從海底升起的一根擎天玉柱,大地荒蕪而空曠,伊邪那岐在繞著柱子走出完美的圓形軌跡,風間琉璃飾演的伊邪那美此時再一次登場,慘白的妝容和猙獰的葬服不再,她穿著華美的朱紅色嫁衣,兩人在正對著觀眾席的圓柱前方相遇。
“啊呀啊呀,真是一個好女子!”伊邪那岐驚訝地說。
“啊呀啊呀,真是一個好男子!”伊邪那美也驚訝地回應。
兩人一麵唱合一麵共舞,在歌舞中兩人結下了婚姻的契約,這是一場浩大的神婚,他們在從海底升起的洪荒巨柱上繁衍了無數的後代。
“我會永生和永世的愛著你,用我的一切愛你,我已忘卻了你的身份,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妻子。“伊邪那岐說。
“若是有一日,我的美麗不再,神力儘失,化為黃泉倀鬼,你是否依然愛我?”伊邪那美問。
“愛,哪怕那日你化為腐屍,穿著血腥喪服,哪怕那日你化為枯骨,我都依然愛你。”伊邪那岐高聲唱喝,“若是某一日我背棄誓言,就讓我的人間化為煉獄,讓我最得意的孩子縫補於你的衣衫中,讓我的靈魂囚禁於你的身體內,生生世世永墮黃泉鬼道。”
“好,那從此以後你便是我的夫君。”伊邪那美說。
“我懂了,是倒敘。”貴賓席上的愷撒忽然說,“風間琉璃這部戲劇采用的是倒敘的手法,他出場的時候是故事的結尾,那時的伊邪那美在黃泉之國,是一個人,然後是伊邪那岐背叛她的部分,她坐在大殿裡對伊邪那岐施以惡毒的詛咒,因為伊邪那岐背棄了曾承諾她的誓言,最後便是他們相遇的部分。”
“不,不是倒敘,是回憶。”路明非指著舞台上依然沒有退場的風間琉璃,“從始至終,這個故事都隻有伊邪那美一個人,風間琉璃飾演的是伊邪那美的回憶,回憶是倒流的。”
“因為從劇目開始的時候,那個伊邪那岐已經被她殺死了,伊邪那美實現了她的詛咒,黃泉之國和人間互通,大地回歸了荒蕪,伊邪那岐的靈魂被她囚禁在雪白的袖袍裡,伊邪那岐的三個孩子天照月讀和須佐之男被伊邪那美縫補在自己的衣袖上……她重得了美貌,卻失去了一切。”路明非說,“所以伊邪那美的出場才會那麼哀婉又落寞,她最開始的表演是獨角戲,因為這個世界隻剩她一人,就像個……饑渴了好幾千年的怨婦。”
“所以風間琉璃的確新編了《古事記》,故事的結局被他改成了伊邪那美的勝利。”楚子航說,“這樣的篡改已經不能用數典忘祖來形容了,這簡直是大逆不道,隻怕很容易招致那些傳統歌舞伎大師的抨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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