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長從桌上拈起毛筆就開始揮弄筆墨,這隻鯨魚不隻是中文說得像母語一樣順暢,居然連中國文化裡的書法都信手拈來!
不一會兒,一個用濃墨臨摹而成的碩大的“憾”字出現在眾人眼前,伴隨著店長用深低沉的嗓音提問。
“何謂遺憾之愛?”
聽到這個問題的瞬間,愷撒和楚子航心裡同時“咯噔”一下,心說糟了。
他們不禁感歎於店長眼光之毒辣,提問之凶狠……他們都是非常了解路明非的人,確實,從仕蘭中學直到卡塞爾學院都有不少女孩對路明非拋過媚眼,但路明非卻從不曾對誰假以顏色,這家夥在情感經曆上完全是白紙一張!
這家夥大概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吧,這種純情大男孩想必更不可能吃過愛情的苦吧,連愛情都不曾體驗的少男又怎麼可能體會得到何為遺憾、何為愛,何謂遺憾之愛呢!
這就好比你向一個生活在亞馬遜雨林深處的土著民描述雪山之壯闊、冰川之浩瀚,還說雪山發怒的時候更可怕,雪崩可是能壓死人的……可人家連雪都沒見過,心想這雪山再高能高得過森林裡的大樹?雪崩再狠能狠得過草叢裡的毒蛇?
櫻花君,如果你不懂就勇於承認,這不丟人,我們都理解你也不會嘲笑你,但是千萬不要飆爛話啊……愷撒和楚子航在心裡暗自祈禱著。
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路明非並沒有飆爛話,也沒有套用一些言情小說或是愛情電影裡的台詞引經據典,很奇怪的,他在聽到店長問題的那一瞬間徹底呆滯了,像是被施展了定身術,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砸壞了腦袋。
遺憾……與愛麼?這兩個詞疊加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是一根尖銳的矛刺,狠狠紮進路明非最脆弱的心懷。
雖然迄今為止他的人生幾乎沒經曆過什麼愛情,但在夢境的故事裡,他見過太多太多了……青春的缺憾、種族的禁斷、生死的刻骨……寫出來簡直就是一篇言情界浩蕩的雄文巨作,如果說對遺憾之愛的感觸是分等級的話,那路明非簡直就是超脫了凡塵世間的天仙級。
故事裡的他對陳雯雯算遺憾吧?不敢開口不敢聲張,揣著那一份簡單真摯的美好最後卻被現實無情的擊碎,看著心愛的女孩被彆人追去而他在角落裡扮演那個小小的“i”。
然後第二份遺憾之愛就接踵而至,那個火辣的女孩推開電影放映廳的大門,在眾目睽睽之下迎著光亮把他帶走,他以為這束光徹底點亮了他的人生,但到頭來隻不過是那個女孩隨手從路邊撿走的小狗罷了,這樣的小狗從小到大諾諾撿了不知道多少條,愷撒老大這樣完美的高富帥才該是人家命裡所歸的真命天子。
故事裡的楚子航和夏彌也夠遺憾吧?這他娘的要還不算遺憾那怎樣才是遺憾?到頭來誰也沒說出一個“愛”字,拿刀子紮向自己心愛的女孩的心臟……這才是真的“紮心”啊!說起來簡直滿眼都是淚。
但這些人和事全都如同浮光掠影般在路明非腦海中閃過,曇花一現,真正刻在他心頭的遺憾應該是那個把全世界都分享給他的女孩。
他們去迪士尼,去明治神宮,去東京天空樹,她燙了頭發換上了美美的衣服,第一次露出屬於少女的青春和美豔。
他們在情人旅館的黑暗裡彼此靜默地感受著對方的心跳,又迎著陽光盛大逃亡,她去參加他的家庭晚宴,親切地為叔叔敬酒,他為了保護她對自己高喊著“不要死”,被重創到差點死掉;她為了保護他不惜點燃自己禁忌的血統,吟誦審判。
他們在《東京愛情故事》裡播放過的、四國小鎮的愛媛縣的梅津寺町看落日,乘著纜車遊過花海,登上荒蕪的階梯來到無人的山頂,看著滿山的蒼紅,聽著萬頃的森林如搖曳出如海浪般的潮聲,待到夕陽沉落,待到夜幕降臨,她如寶石般斑斕的眼睛裡倒映著夕陽的光,掀起明亮的波瀾。
她對他說,這個蛇群守護的寶石般漂亮的、幽遠的世界很溫柔,她很喜歡這樣的世界,但世界不喜歡她。
他對她說,世界喜不喜歡一個人,隻取決於這個人的朋友喜不喜歡她,如果這個世界不真的喜歡她,那世界就是他的敵人。
他讓她見識到了溫柔的世界,給了她錯覺,給了她承諾,和她隔著車窗相望,在lin上約好兩人在韓國首爾的那顆莫須有的海棠樹下重逢,再次相遇時兩個人都吃著冰淇淋……可他撒謊了,他背棄了承諾,那顆海棠樹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就像那份隻存在女孩幻想中的愛。
於是最終他弄丟了……那個深愛著他的、願意和他分享全世界的、再也回不來的女孩。
仿佛沉浸在悲傷的海潮裡快要溺死的人,路明非眼神空洞地朝前方抓去,似乎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或是某個女孩的手。
愷撒和楚子航不知道路明非怎麼在漫長的呆滯過後忽然變成了這副模樣,難不成是被店長的致命一問給問傻了?
正當他們想要出聲喚醒路明非時,店長忽然擺手阻止他們,並對他們比出噤聲的手勢,示意愷撒兩人不要打擾到路明非。
他似乎也被路明非這個狀態給震懾住了,幾乎是全神貫注在路明非身上,看待路明非的眼神就像是在觀摩一個舉世罕見的瑰寶。
路明非從回憶中脫身,就像是一場噩夢蘇醒,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遺憾之愛就是……那顆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海棠樹。”
最後路明非低聲說出這句話,不論是店長還是愷撒和楚子航,任誰都能聽出他語氣裡滿腔的遺憾……這個男孩說出這句話時低著頭,用低沉的哭腔低訴,話裡的悲傷濃鬱到極致,幾乎要把世界都給淹沒。
“那顆從一開始不存在的海棠樹……從一開始……不存在的……海棠樹……”聽到這句話的店長第一時間愣住了,嘴裡反複念叨著這幾個詞,像是魔怔了。
“精辟!精辟!”店長又忽然興奮地擊掌,把愷撒和楚子航嚇一大跳。
他們不由得在想這高天原表麵上是一間牛郎夜總會,其實該不會是一家非正常人類收容中心吧?這場牛郎麵試也根本不像麵試啊,而更像是精神病人交流會!
“簡直是棒極了!說實話,我完全能感受到從櫻花君你這句話裡溢出的遺憾,如詩意般滿滿的遺憾!真是像是一枚憂傷的子彈,打中了我感性的心懷!”
店長發自內心地讚歎,忽而又頓了頓,話鋒一轉,神情肅穆。
“雖然對於櫻花君你的悲傷我能感同身受,但是隻是用一句話來描述一份遺憾之愛的話未免還是有些蒼白了,‘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海棠樹’……這麼悱惻的句子倒是想請櫻花君你為我好好解釋一番了。”
店長倒是絲毫不端著身份,不恥下問。
“海棠樹代表愛情與承諾,‘那顆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海棠樹’就是指那份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愛情。”路明非低聲說,“失戀是遺憾,錯過是遺憾,生死更是遺憾……但是在我看來,一段愛情裡,最遺憾的卻是這份愛原本就不存在。”
愛情裡不存在的愛情……這句話聽上去簡直就是個悖論,但店長卻興奮極了,滿臉的求知和期待,鼓掌稱讚道:“說的太棒了!說下去,櫻花君,再多說一點啊,我很樂意聽啊!”
“一份愛情,如果曾經擁有過,但是後來失去了,至少這段經曆是真實的,這份愛是真實的,留下的回憶也是真實的;如果從不曾擁有這份愛情,那就更談不上遺憾了,充其量隻是單方麵的意淫。”路明非說。
“可如果這份愛情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虛假的,是謊言,但是你始終堅信它是真實存在的,你認真了,你甚至因為某個人願意開始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溫柔的,你把自己的全部拿出來和那個人分享,你小心翼翼地和他擁抱,品嘗著、共享著他的悲喜,你因為他的開心而開心,因為他的悲傷而難過,你覺得自己被喜愛了,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寶貝……可到頭來,這隻是你人生中一場莫大的謊言、一個誤會、一段虛無縹緲的幻夢……”
愷撒和楚子航都以複雜的眼神看著路明非,這段深入骨髓的感言真的是一張情感白紙能抒發出來的麼?這哪裡是一次戀愛都沒談過的純情大男孩,這分明是一個在愛情裡經曆過九九八十一難的大情聖啊!
小櫻花你進化了啊,是心中屬於男人的花道覺醒了麼?難不成這才是你的真麵目?愷撒開始為曾鄙視小櫻花的花名而後悔了,也隻有擁有如此純情花名的男孩才能說出這麼一篇乾淨淒憾的悲文吧!
他們也終於懂了店長為何如此重視路明非,在牛郎之路上他們已經被小櫻花甩下了太多太多啊!
不對,怎麼還能喊小櫻花呢,這哪裡是小櫻花……接受我們的膜拜頂禮吧,櫻花大前輩!
“我懂了!櫻花君,我完全懂你的意思了!”店長的腦袋點得像撥浪鼓似的,猶如醍醐灌頂,“你心裡的遺憾之愛乃是虛假之愛,對麼?”
“的確啊,如果愛情從一開始就是欺騙,那就是虛假的歡愉,缺失砝碼的天平,不存在的海棠樹,人生的意義都變得虛無,實乃人間之憾事啊!”店長宛若古羅馬的哲學家那樣慷慨陳詞,“就像飛蛾撲向一團沒有溫度的火光,它以為火光能溫暖它,但結果它隻是撲騰著翅膀圍繞著虛無的光暈,漸漸迷失,最終凍死,或是力竭而死。”
“不。”路明非忽然打斷了店長鏗鏘的感慨,“該遺憾的不是那隻勇敢的蛾子,該遺憾的是那團虛假的火光。”
店長再一次怔住了。
“我的話沒說完,還剩最後幾句。”路明非用嘶啞的聲音說,“這份遺憾之愛裡,悲哀的從來就不是那個相信海棠花的姑娘,悲哀的是那個虛構海棠花的家夥,他辜負了一個女孩最純真、最潔白的愛,這份愛會成為一個無解的心結紮根在他的心頭,他的餘生都活在遺憾裡,一輩子……他會用一輩子為這份遺憾之愛來贖罪!”
店長已經被震撼得說不出一句話了,他呆滯地看著路明非,驚為天人。
如果說這場麵試分數滿分為一百分的話,路明非截止到這番話之前的答案,深情款款,有理有據,他能給出至少九十分的高分。
畢竟遺憾之愛是亙古難解的困題,哪怕是他親自來作答也難得滿分。
但在最後路明非這番話說出口後,他覺得這場麵試已經不僅僅是場單方麵的問答了,他找到了在花道之路上能與自己並駕齊驅的知己。
甚至在“遺憾之愛”這道考題上,這個男人更是走在了自己之前,用“完美”形容他的答案都毫不為過,店長願意為路明非的答卷批上一百分,不,是一百二十分!
“說實話,我已經無法評判櫻花君你的答案了,不是不滿意,而是我沒有資格當你的評判人。”店長慚愧地搖了搖頭,“如果這世界上還有誰能評判這份答卷,大概隻剩維納斯和丘比特了吧。”
“你的花道之深遠遠超我的想象,看來我的眼光果然沒錯,請坐吧,櫻花君,感謝你的啟發,我的職業生涯為遇到你這樣的年輕人而榮耀。”店長居然用招呼平輩的禮儀招待路明非落座。
接著店長用淩厲的目光掃過愷撒和楚子航,然後將目光鎖定在其中一人的身上,緩緩開口:“右京。”
“是。”楚子航來到了店長對麵的單人沙發上落座。
“右京,剛才櫻花君的答案你都有聽到吧?”店長問。
“是。”楚子航點點頭。
“覺得他的回答如何?”店長撫摸著腿上的斯芬克斯貓。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楚子航一臉認真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