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沒有權利驅逐我,這裡本該是犬山家的地盤,這些也都本是犬山家的生意,我是犬山家的賀,你們沒有資格驅逐犬山家的男人!”
十八歲的少年在棍棒與辱罵聲中倔強地高喊,他被推翻在泥濘裡,和服的衣袖被扯爛成碎片,一隻隻死腥的臭魚被砸在他的身上,尖銳的惡諷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子一樣紮在男孩的自尊心上。
打斷眾人的圍毆的是一聲響亮的汽笛,哪怕是日本最大的港口東京灣也少有這麼震耳欲聾的汽笛,就像皇帝禦駕親征的號角,帶著赫赫威嚴。
犬山家的小子被扔到一邊,所有人都同時扭頭朝海平麵的方向望去。
倒抽涼氣的聲音和議論聲此起彼伏的響起,泥坑裡的犬山賀掙紮著抬起頭。
在他被泥水模糊的視線裡,一艘白色的戰列艦從海麵的目之極儘處駛來,靠近後才發現,這艘艦船簡直大得驚人,它停靠在港口,遮天蔽日,巨大的陰影將聚集的人群全部覆蓋,它漆黑的炮台像是巨人的手臂,站在上麵色美國水軍穿著整齊劃一的潔白軍裝,居高臨下,臉上掛著屬於勝利者的驕傲。
那艘戰列艦叫“衣阿華”號。
腋下彆著白色軍帽的美國海軍高級軍官從舷梯上走下,身板英挺,英姿颯爽,人群紛紛諂媚著蜂擁著迎了上去,操著蹩腳的英文介紹著自家擁有最年輕、身段最好的女孩。
而美國海軍軍官的目光瞥向兩位角落裡的犬山賀,他推開人群,徑直來到犬山賀的麵前,看了眼犬山賀破損的衣袖下露出的文身,平靜地發問:“犬山家的孩子?”
犬山賀仰視著如將軍般威嚴赫赫的男人,不知從哪冒出了勇氣,昂著腦袋,泥汙的臉上滿是倔強,語氣執拗地說:“是犬山家的男人!”
“男人?”美國海軍軍官嗤笑一聲,“我是來自美國的混血種,告訴你們家的大人,秘黨的使者來了。”
“我是犬山家唯一的大人。”犬山賀說,“我的名字是犬山賀,我就代表犬山家。”
“犬山賀是麼?”軍官俯下身子,打量著犬山賀的澄澈眼睛後,直起身板,“我叫希爾伯特·讓·昂熱,犬山家可以選擇,和平或尊嚴。”
和平和尊嚴隻能選擇一項,要麼是臣服,臣服就能活下去,要麼是尊嚴,帶著尊嚴慷慨赴死……真是囂張無比的自我介紹啊,當時年僅十八歲的男孩心想。
犬山賀後來才知道,這位名叫希爾伯特·讓·昂熱的男人是美國海軍的參謀,任職中校,他同時也是來自美國混血種,一個叫秘黨的混血組織的領袖。
犬山賀拜了昂熱為師,獲得了力量與權力,卻也從此得到了無儘的羞辱,但這一切都是他自願的,為了犬山家的崛起他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甚至尊嚴。
“隻有這種程度麼!”
“太慢了,阿賀!這就是你的全力麼,就隻有這種程度麼!”
“阿賀,不如你試著去砍砍過馬路的老太太,犬山家僅存的男人就是你這樣的廢物麼!”
一次又一次,滿含侮辱的話像是利箭般射來,攜帶著木條或是竹刀的抽打,犬山賀一次又一次怒吼著奮起反抗,一次又一次被抽翻在地,他的身體遍體鱗傷,他的自尊心也遍體鱗傷,昂熱用鋥亮的皮靴踩在他的胸膛上,好像把犬山賀屬於犬山家最後一名男人的自尊心也碾碎了。
犬山家如願以償地複興了,甚至比巔峰時期更加壯大,整個日本的風俗業被犬山家囊括了百分之六十,那些曾落井下石瓜分犬山家勢力的家族一個個抱頭鼠竄,分崩離析。
犬山賀也當上了第一任日本分部部長,在蛇歧八家裡他的權勢甚至一時蓋過了大家長,他在蛇歧八家擁有著獨一無二的話語權,但在昂熱麵前他連多說一句話都要字斟句酌,保不準換來的就是一句紮心的嘲諷或是一陣惡毒的鞭打。
曾經的犬山賀一無所有,隻有滿腔尊嚴,而如今的犬山賀獨獨丟掉了尊嚴,他好像除了尊嚴什麼都有了,卻又像把自己唯一的東西都給弄丟了……蛇歧八家的人暗諷他是昂熱的一條狗,這個弱小的廢物從美國的混血種那裡借來力量,在自己的同胞麵前頤指氣使。
犬山賀也覺得自己就是昂熱的一條狗,這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因為在守著尊嚴和犬山家一同毀滅和拋棄自尊讓家族崛起之間,他彆無選擇。
每每被昂熱踩在腳底,視線與地麵齊平的時候,他都會想到自己被一群人推倒在泥濘裡,每張臉他都記憶猶新,醜惡得簡直像從地獄裡放出來的牛頭與馬麵,他們也是如此踩著犬山賀的腦袋,哄搶著屬於犬山家的地盤,撕扯著女人們的和服。
女人們敢反抗就要挨上重重的耳光,隻要出聲求饒就更加激起男人們的獸欲……直到男人們重新穿上衣服,吐著口水離開,女人們躺在地上,白皙的皮膚遍布紅痕,眼神空洞而麻木地望著天空,眼裡的淚都快流乾了……犬山賀掙紮著遍體鱗傷的身子踉蹌著來到她們身邊,把滿身汙泥的和服蓋在衣不蔽體的女人身上。
“阿賀,人生就是這樣啊,你選擇了一些東西,就得拋棄另一些東西。”六十五年前,昂熱的話回蕩在耳邊,“那樣的悲劇不會再發生了,你看那些女人現在笑得多開心啊,阿賀你怎麼不笑呢?你知道麼阿賀,你哭起來的樣子真是比女人還難看……”
那樣的事永遠不會再發生了,可尊嚴也被永遠扔掉了……老師你知道麼,被那些人踩著的我是憤怒的,被你踩在腳底的我卻是悲哀的……那樣的事永遠不會再發生了,可我永遠也找不回我的尊嚴了……老師你知道麼,你踩著犬山家的最後一個男人,剝奪了他一生中僅剩的尊嚴!
記憶中,犬山賀被昂熱用木刀抽翻,踩在腳底……那一年,他十八歲,昂熱六十八歲。
現如今,犬山賀被昂熱的長刀逼得節節敗退,無路可退……這一年,他八十三歲,昂熱一百三十二歲。
“我是犬山家的男人!”怒吼聲蓋過刀劍的清音,“我是犬山家的賀!”
跨越了六十五年的歲月,兩個犬山賀的聲音交疊著,發出絕境般的咆哮。
一抹刀光從刀鞘中大放異芒,如海嘯般滿場交疊的刀光與劍影被這一刀斬得淋漓儘碎,鋒利的弧光起於西牆,終於東牆,橫貫整個玉藻前。
九階刹那!五百一十二倍神速斬!!
這一刀,甚至超越了居合之極意!!!
從沒有人見過這麼快的刀光,刀鋒超越了音速,割裂空氣產生寸寸音爆,刀口卷起的風也化為了犬山賀的刃。
也從沒有人見過這麼鋒利的殺意,鋒利得甚至在最強屠龍者昂熱的胸口留下了一道清晰縱橫的傷口,血花如濃霧般爆開。
昂熱忽然笑笑,身影消失在原地,在犬山賀納刀的瞬間出現在他的身前,右手的一文字則宗翻轉,刀背狠狠抽向犬山賀的腰側,把他抽得一個趔趄,左手的紅雪左文字翻轉,狠狠抽在犬山的側臉,將他抽翻在地。
像是被萬鈞的錘子砸在腦門上,天旋地轉,犬山賀仰麵癱倒在地板上,望著玉藻前的穹頂,他的視線一片模糊,腦袋昏昏沉沉,肺像是漏了個缺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一隻鋥亮的黑色皮鞋出現在犬山賀的視野裡,和記憶中昂熱總是踩在他腦袋上的那隻一樣,但犬山賀這一次並不像六十多年前那樣緊緊閉眼麵露哀色,而是無比平靜地等待著,等待著昂熱再次把肮臟的鞋底不留情地踐踏在他的臉上。
然而出乎犬山賀意料的是,鞋底並沒有降臨,而是跨過了他,昂熱越過了犬山賀的身子,一屁股坐在他旁邊舞池的台階上。
他對三樓觀戰的女孩們招招手:“把我的雪茄拿來,再來一杯白蘭地,冰塊單獨裝在冰桶裡。”
美和子連忙拿起雪茄和火柴,一路小跑下樓,真紀則是忙不迭地去準備昂熱要的酒和冰塊,菜菜子去找止血的繃帶和藥,訓練有素的女孩們在玉藻前的三樓到一樓間跑上跑下。
“這次怎麼沒有踩上來,是覺得我老了,在乾女兒麵前給我留點麵子麼?”犬山賀終於把氣喘勻了,低聲發問。
“阿賀啊,我記得你向我挑戰已經上千次了,你有一次傷到我麼?”昂熱笑著問。
“沒有。”犬山賀平靜地說,“一千零二十四次,我的刀連你的衣擺都碰不到,每一次都是,你戲耍我和戲耍一條狗沒什麼分彆。”
“記得這麼清楚,對我的怨氣還真是重啊。”昂熱笑著搖搖頭。
美和子跑下一樓,將點燃雪茄遞到昂熱的嘴邊,昂熱自然地叼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的霧氣氤氳彌漫,他揮揮手,美和子鞠躬後退下。
“但是今天你成功砍到我了,不是麼?”昂熱掀開自己的西裝襯裡,露出胸膛上被犬山賀砍傷的一刀,“讓我流血受傷,如果這是一份試卷,那麼阿賀你已經及格了。”
犬山賀愣了愣:“什麼意思?”
“你還真是笨啊,阿賀,你算是我的學生裡最笨的一個了,所以你花了六十五年才堪堪及格。”昂熱說。
“這種程度的羞辱我已經免疫了。”犬山賀嘶啞地說,“怎樣難聽的話我都聽過,今天的蛇歧八家還有人說我是你的狗,已經無所謂了,這樣的話我一生裡每一天都能聽到。”
“我有個叫路明非的學生,你應該見過他吧?”昂熱不動聲色地看了眼不遠處“暈”在舞女中的“櫻乃”。
“嗯……卡塞爾學院的‘s’級,他應該總拿滿分吧?”犬山賀笑了笑,卻止不住地咳了起來,咳出滿地的血跡。
真紀也跑了過來,昂熱接過她手中的白蘭地和冰塊,他把冰塊塞在犬山賀嘴裡,白蘭地從犬山賀的腦門淋了下去……不是為了羞辱他,而是倒在他顴骨被自己抽破皮的位置。
犬山賀疼得呲牙咧嘴。
菜菜子拿著繃帶一時間有些猶豫是應該先給昂熱止血還是給家主包紮,昂熱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於是菜菜子把繃帶包在犬山賀的額頭和腰腹的位置。
“是啊,路明非是我最棒的學生,我從來都不需要鞭策他,他總是能做到讓我滿意。”昂熱說,“和阿賀你這樣的笨蛋當然是完全不一樣的。”
“哈哈哈哈……當然是不一樣的,我花了六十五年才堪堪及格,我這樣的笨蛋和總考滿分的天才當然是沒法比,你應該對我很失望吧?”犬山賀嚼著冰塊,含糊不清地說著。
“阿賀,你有想過麼,我是你們的老師。”昂熱附下身子,隻是直視犬山賀的眼睛,“老師也許會因為某些事偏心某個孩子,因為你們本就是不同的,但老師不會放棄任何孩子,一名合格的教育家是沒有資格對自己的學生失望的。”
犬山賀忽然怔住。
“天才有天才的教育方法,蠢才也有蠢才的教育方法,或許阿賀你沒有像明非和愷撒那樣非凡的天賦,但你也具備一種他們都沒有的東西。”
“什麼?”犬山賀下意識地問。
問完他就後悔了,不自覺的他就被昂熱的話帶著走,一定又會被嘲笑吧,就像個沒長大的小孩。
但出人意料的,昂熱這一次並沒有嘲諷,而是語氣認真地說:“是倔強啊阿賀,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孩子都要倔強。”
“倔強……是褒義詞麼?”犬山賀有些茫然,記憶裡,這是昂熱第一次稱讚他……如果這裡的倔強算是個褒義詞的話。
“怎麼不算呢,你一直是個不服輸的孩子啊,你和欺侮你們犬山家的惡人抗爭,和美國海軍抗爭,和命運抗爭,最後和我這個老師抗爭,你的一輩子都活在戰鬥裡,倔強造就了你的人生。”
昂熱的聲音如磁帶般低沉。
“還記得我剛來日本,我們相遇後發生的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