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梨衣……繪梨衣……”身居主位的銀白發老人和繪梨衣隔了一段距離,不便高喝,隻能低聲呼喚。
可他的聲音被淹沒在激昂的主題曲裡,上杉家主顯然找到了自己滿意的一集,她正點開津津有味地盯著屏幕,連主題曲也不願放過。
場麵一時間僵住了。
這是黑道宗家的重要會議,特意挑選在供奉祖先靈位的神社裡舉行, 三大姓五小姓的家主全部蒞臨,氣氛肅穆而莊重,每個人都竭力表現出合乎這個鄭重場合的儀式感。家主們坐在最前,腰背挺得筆直,手下則屈膝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雙手按著膝蓋,目視前方。每個人都把呼吸聲壓到最低, 好像隻是用力喘氣就是對先祖英靈的大不敬。
哪怕是身為大家長的老人也不能在這種場合高聲斥責。再說了, 當著各大家主和成員的麵,他總不可能把繪梨衣像小孩子一樣教訓,雖說少女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孩子,但畢竟也是三大姓之一的一家之主。
“晨曦靜靜地……逐漸籠罩了大地……一如往常的黎明……在向著遙遠未來延續,周而複始……”
《迪迦奧特曼》的日文原版主題曲在本殿內回蕩,偌大的堂屋本就寂靜,熱血嘹亮的歌聲在每個角落回蕩,家族的全體精英屏息靜氣神色嚴峻……靜靜地聽著這耳熟能詳的歌聲,就像是在舉行某種詭異的儀式。
事實上誰都不知道今天會有這麼盛大的會議,足有二十年家族沒有舉辦過如此隆重的集會了,甚至還借用了家族的神社。即便是八家中一姓家主的更新換代,最多也隻會有各大家族重要的人物到場。今天這種規模的聚會絕對稱得上盛況空前,大概隻有決議大家長的時候才會有如此規模,如果這裡的情況被傳出去,整個日本各黑幫的首領們今晚都彆想睡個好覺, 誰都得惴惴不安,生怕宗家變革,一個巨浪撲來, 把自家的小船也給掀翻。
可黑道的至高權利者們聚在一起,居然聽著奧特曼的主題曲……難不成家族要進軍影視產業麼?第一部要拿下的影片就是《迪迦奧特曼》?也是啊,奧特曼的主題老少皆宜,而“迪加奧特曼”作為其係列裡經典中的經典,攻克下這樣的大ip才足以展現家族的實力吧?
“二十萬,我賭繪梨衣小姐在看第二十七集。。”
“我跟你再加二十萬,她一定在看第五十二集。”
小聲嘟囔的是烏鴉和夜叉,他們跪坐在代表著源家家主位置的後排,嘴唇微動,聲音壓得奇低。
“賭了。”烏鴉小聲說,“正好最近偏窮,謝謝兄弟給我送酒錢!”
“彆那麼自信。”夜叉冷笑,“五十二集可是大結局,我看了不下二十遍,你懂什麼叫經典?”
“你們真該慶幸自己是跟在少家主身邊做事。”小聲說話的是跪坐在他們二人不遠處的小田切明山,他是關西支部的支部長,“少家主太放縱你們了,如果你們是我手下,把你們身上紋滿‘罪’字都不夠謝罪!”
夜叉和烏鴉啞了,可他們藏在腰間的手還在互不相讓地比著國際手勢,意思是他們對自己的賭約都有著必勝的信心。
“大家長,參會人員基本全部到齊。三大姓家主三人、戰略部石舟齋、丹生嚴、左上部等五位長老、聯絡部負責人及屬下計三十四人、五小姓家人計一百三十四人、卡塞爾學院日本分部下轄分部合計三十六人、岩流研究所十四人、丸山建造所七人……除源家家主外,本家總計四百三十九人皆再在此。”秘書俯在主位老人的耳邊說,並雙手奉上一本名冊。
“源家家主呢?少家主不在我們怎麼開會?”橘政宗望向代表著源家家主的空位,“烏鴉夜叉,稚生還沒回?”
正在和夜叉比劃的烏鴉一個激靈,站起身快步出列,“少主剛剛從本部三位專員那裡返回,可能還未得知各大家主已經到場的消息,我和夜叉這就去通知!”
烏鴉和夜叉快步離開,幾百名黑道精英們跪坐在原地,每個人都是一臉的正經與嚴肅,陪上杉家主聽著平板電腦裡奧特曼的對白,煎熬的是激揚熱血的打鬥聲在本殿大堂裡回蕩,撩人心弦,可誰也看不到畫麵。
……
雨水肆意灌溉著人間,雨珠爭相砸在建築穹頂的磚瓦上,劈裡啪啦的,像是鳴奏一首歡愉的交響樂。
本殿後方的供奉殿裡一片漆黑,源稚生坐在舷窗上,腳下就是百丈高崖,他把一碗關西燒酒拎在手裡,小口小口地灌著,獨自眺望著遠處雨幕中的東京燈火輝煌,就像一座巨大的佛龕,祭祀神明的燈燭永遠搖曳長明。
“老大,一猜你就躲在這兒。”烏鴉從黑暗裡貓著身子走近,“大家長喊你呢,各大家主都到了,沒有你他們沒辦法開會。”
“我不在的時候,他們哪一次沒開成?”源稚生灌下一大口燒酒。
穀巷
“這次不一樣,本家的重要人物全部到齊了,大家都候在本殿大堂。”烏鴉說,“各大家族的精英和分部長們都在等您,繪梨衣小姐等急了已經開始看奧特曼了!”
作了這麼久源稚生的部下,烏鴉當然知道少主對家族的聚會一向排斥。能推掉的會議他堅決不會參加,如果不是今天的集會是二十幾年空前未有的大場麵,而且在神社裡舉行,估計源稚生寧願陪本部來的那三個神經病玩,也不願意聽一群腐朽的老家夥大論著什麼“家族的大義”。
“那就讓他們先陪繪梨衣看奧特曼,等我把這碗酒喝完。”源稚生看了眼門口。
夜叉正站在供奉殿門口望風,以免有誰循著熏天的酒味找到這兒來,發現少家主拋下一屋子忠心耿耿的部下不管不顧,獨自躲在這兒飲酒。況且供奉殿是為祖先的英靈請食供酒的聖所,在這裡喝酒簡直欺師敗祖!
源稚生在卡塞爾學院留學過,接受過西方文化的熏陶,對於他接手蛇歧八家大家長一事本就遭到家族裡許多老人的反對,老人們更傾向於讓原汁原味的本家人來接管家族。更有傳聞說少家主誌不在此,對家族的治理和發展都很不上心,最離譜的傳言是說源稚生根本就不在乎少家主之位,他的人生理想是去什麼天體海灘賣防曬油……當然,家族裡的同樣有著赴美留學經曆的年輕派還是對源稚生鼎力支持,他們表示如果那些老家夥們也去夏季的天體海灘逛一圈的話,估計身體裡死亡已久的男性荷爾蒙都能詐屍過來。
“你和夜叉都來了,本部那三個人誰來盯著?”源稚生皺眉。
“少主你喝多了,我和夜叉開始想去來著,不是被你趕走了嗎,您說還是櫻比較靠譜。”烏鴉說,“而且酒店那邊已經交代過了,都是我們的人在負責盯梢,有什麼情況我們會第一時間收到消息。”
“啊對,我想起來了,你和夜叉太變態了,我怕本部來的那三個神經病把你們惹急了被你們扒光了在路口展覽。”源稚生一拍腦袋。
“少主您這麼說就不對了,我和夜叉是變態,可我們的取向很正常。”烏鴉小聲嘀咕,“我們再怎麼樣也不會對男人感興趣,可櫻就不一樣了。本部那三個人雖然神經質了點,但姿色都是上乘啊,一個威武型男,一個冷臉酷哥,還有一個青澀少男,最對櫻那種悶騷老女人的胃口,她很可能忍不住下手啊!”
“好了,這番話我記住了,一定會原封不動轉述給櫻的。”源稚生用力拍了拍烏鴉的肩膀,身形微微搖晃。
“哎呦可彆,櫻要是知道還不把我剁了?少主您喝多了聽錯了,我什麼都沒說過,您什麼都沒記住!”烏鴉趕緊把源稚生扶下窗台,“喝完這碗就彆喝了,我之前騙他們說您接待本部的專員們剛回,那我去向各位家主彙報說您剛沐浴完在更衣,記得醒醒酒,要用漱口水,千萬彆出岔子!”
烏鴉再三交待後快步離開,並且拉上夜叉。今天能入本殿的人基本地位都比他們倆要高,作為少家主的源稚生被識破會議前偷偷喝酒的話,大概也隻會被斥責幾句,影響聲望,並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懲罰,但欺騙了各大家主的他倆絕對難逃懲處,被切下小指都算是從輕發落。這不是在扮過家家般的黑幫遊戲,黑道本家的規矩比天還要大!
兩人在遠處回頭望來,源稚生仍默默坐在黑暗裡,一邊小口喝著酒一邊透過窗戶俯瞰整個東京。他的背影被窗口射來的淡淡天光描出一種思索與厭倦,這個男人好像永遠都是這樣,伴著酒獨自思考著這個世界,並厭惡著這個世界。
烏鴉和夜叉相視一眼,雙雙歎氣。
誰能想到,擁有著如此孤獨且蕭索的背影的男人,會是日本分部現任執行局局長、蛇歧八家少家主、被欽定的日本分部部長,那是個早晚有一天要成為日本黑道皇帝的男人啊,他身份尊貴且血統強大,可這樣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男人居然對權力毫無**……這就像比爾蓋茨說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錢,就像聯合國的秘書長說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話語權的人。
源稚生殺伐果斷,他統領著偌大的執行局,這些都是因為大家長讓他這樣做,他就這樣做了,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這些的意義在哪。他從出生就背負著萬中無一的天照命,擁有著天照命的男人不應該是個沒有野心的男人,可源稚生對財富和權柄真的生不出半點**,沒有野心的人掌控不了蛇歧八家。
作為日本黑道的宗家,蛇歧八家的業務範圍囊括整個日本,全國上下幾乎各大業務都能看到他們的影子,他們就是藏在黑暗中的皇朝,矗立在最高的那張椅子上的男人應該是孤高的、是強權的,他掌握著日本所有黑幫的生與死,人們應該對他的名字諱莫如深,誰都會敬畏這麼一位存在!橘政宗做的就很好,源稚生由衷佩服,可他自覺一定做不到。
他的人生理想真的隻是去法國賣防曬油,為此他還經常網購不同的防曬油,經常偷偷跑道衝繩縣的海灘上去親自體驗它們的遮光性和對皮膚的修複性,幻想著自己躺在蒙塔利維海灘上,周圍都是一寸未遮的健美女人。他還想過帶著櫻還有烏鴉和夜叉兩個二貨一起去法國,櫻可以當他們的模特,至於烏鴉和夜叉可以當他們的推銷員……算了,他們還是少說話,負責冷酷嚇走那些競業對手就夠了。
窗外暴雨滂沱,忽然有雷電從雲層間劈下,慘白的光照亮了他的臉,還有他襯裡的模樣。象征著“天照命”的衣衫仿佛借走一瞬電光,他在黑暗中隱隱發亮,驅走了源稚生周遭的黑暗。沒來由的,他再次想到了前不久處決的女人,宮本野雪,還有她最後的話。
“這個世界上光亮隻有那麼多,有些人活在光裡,有些人就注定照不到光。到底是因為黑暗籠罩著那些照不到光的人,所以他們就是鬼?還是因為他們飽受黑暗,所以變成了鬼?”
“天照命……能夠照得亮所有的人和鬼嗎?”
如果有繪畫大師看到最後的那一幕,一定會描成執法人源稚生替天行道斬惡鬼的浮世繪,惡鬼青麵獠牙倒在血泊裡,陽光從車窗透進,照亮天照命盛大的襯裡,救贖的光芒照亮了死去女鬼的麵龐……可源稚生沒辦法把宮本野雪看作鬼,作為人的時候她是那麼倔強,變成鬼之後她依然倔強著……那麼人與鬼的界限到底在哪呢?
鬼也會向往光亮麼?那些生在黑暗裡的人原來從不是主動投身在黑暗裡的,而是他們分不到哪怕一抹光。於是他們倔強地欺騙著自己,也欺騙著這個世界,說自己生來就該是夜行者,是他們放棄了光明而不是光明放棄了他們。
但假如有人施舍給他們一點點擁抱光亮的機會,他們也會奮不顧身地飛蛾撲火,就像是渴水的人……哪怕迎來的不是救贖,而是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