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絕不算客氣,沒有任何的詢問,平鋪直敘。
可稱呼客氣,仿佛有一種上位者刻意給予的尊重。
許岸下意識的就想拒絕,肚子卻非常不合時宜的空響了一聲。
從早上七點坐上車,除了中午在休息區吃了塊麵包外,至今還未進食。
空氣靜謐,這聲腸鳴音就掩蓋不住。
許岸算不得臉皮薄的人,可在這樣的人麵前,到底會覺得丟臉。
隻不過礙於他在暗處,倒也還算淡定。
眼眸依舊直撲撲的看著,想窺探一下光影中隱隱泛出白光的到底是指戒還是玉佩。
沒想到,竟然把人看起了身。
從屏風一側走了出來,許岸這才注意到,他何止是隱於暗中的氣質。
長身負手而立,寬肩窄腰,眼眸低垂的看著她,深如墨色,有道不明的威懾和疏離,雖是能窺出笑意,更多的卻是淩冽和淡漠,多少有些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偏偏鼻骨高挺的像群峰,睫毛合著眼睛一起緩緩垂著,密而長,暈成一片小小的陰影落在眼下,秋水為神玉為骨,是個不僅年輕,還非常漂亮的男人。
許岸突然就後悔自己剛剛說的那一串話。
在這樣的人麵前,就應該沉默的當一個木頭的。
眼看著人走到門口,側眸問了句,“還驗嗎?”
許岸瞬時激靈了起來,立馬抱起盒子,跟了過去。
卻也不敢走快,小碎步的跟在他後麵,連聲音都沒出一點,像個貓似的。
園子大,回廊長,進來的時候許岸就琢磨過,二環裡麵竟然還有這般大小的園子,能縱著連廊千回百轉,讓人迷糊。
好在陸臨意走的不算快,她抱著盒子,還算能跟住。
甚至因為陸臨意高,走在前麵,擋了大半的風。
許岸從後麵瞧著他,終於看明白,剛剛折射著月光的,是他右手食指上的白玉指環,手指磋磨著,當做一個把玩的物件。
她是趙光遠的第九個徒弟。
趙光遠雖是做瓷的,也崇尚寓意,做了五十年的汝瓷,收了八個弟子,寓意發,後來見到了許岸,便改了寓意,說她可以讓汝瓷的發揚久遠。
隻因為她對玉石瓷器以及古董的敏感。
過目不忘。
陸臨意手上的這一枚,她在師傅給她的拍品圖鑒裡見過。
八位數的成交金額。
當年是引起過不小反響的品。
許岸跟在他後麵,眼睛轉的飛快,什麼都要看一看,記一記。隻怕日後這種府宅院落,她是不會再有機會來了。
以至於當陸臨意停下的時候,她眼睛尚且落在門樓上的那塊萬字紋磚雕上,琢磨著到底是哪位皇帝在位時官邸的畫風,人就嘭得一聲撞了上去。
許岸下意識的就把懷裡的木盒死死扣住,上半身死死挺直。
沒有手去支撐,腿打了彎,膝蓋徑直落地,直撲撲的就跪了下去。
恰好落在了門檻的磚石上,眼前一黑,鑽心刺骨的疼。
想來不光是破了皮,隻怕還會掉塊肉。
許岸卻什麼都顧不得,愣是咬著牙,先去查看手裡的盒子,生怕有絲毫的碰撞傷了裡麵的瓷碗。
可還未等翻轉看著明白,盒子就被瞬時拿走,胳膊被握住,人像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崽子似得就被拎了起來。
徑直放到了一旁的石墩上。
她能感受到原本疏離清冷的氣氛變得凝結。
他有些生氣。
許岸下意識的就看向他的眼眸,有幾分怯,“陸先生,對不起。”
老家以前便有人說,有錢人最迷信風水,家裡不能見血,特彆是外人的血。
寓意不好。
她今天好像一直在做不是很聰明的事情。
陸臨意的眼眸比之前還要冷些,可到底沒說什麼,隻是衝傭人招了招手。
不出半分鐘,已經有人把藥拿了過來。
陸臨意沒有動,長身而立的站在一旁看著。
不是剛剛給她帶路的阿姨,換了個稍微年輕一點的傭人,手溫,碰到許岸的腿,還不由的說了句,“穿得這麼少,腿這麼冰,可是磕的不輕哦。”
果不其然,褲子掀開,血淋淋的一片。
生生被磚磕去一塊皮肉。
褲子的織物組織嵌在裡麵,想要拿出來,用鑷子夾住絲線,拽的時候牽帶著血肉。
血咕咕向外湧著,棉球換了七八塊,也止不住。
許岸隻覺得天靈蓋都要頂破似的疼,生咬著牙,完全不敢出聲。
這還隻是止血階段,隻怕一會兒消毒,眼淚都會噴出來。
不由的伸手製止了一下,聲音裡帶著抖,“阿姨,您把藥給我吧,一會兒我回去自己處理。”
傭人下意識的抬頭看向旁邊的人。
陸臨意一直在看著她。
居高臨下的。
本來就弱不禁風的小丫頭看起來越發的可憐。
水潤的一雙眼眸現在被紅血絲布滿,連帶著眉骨處,都是一片暈紅。嘴唇慘白,卻被她撕咬破了皮,一股一股的滲著細密的血珠。
細的仿佛隨手可折的腿上血肉模糊,偏偏眼睛裡半噙著淚,不敢讓它落下來。
充盈在眼眶中,水盈盈的。
看起來就知道疼的不輕。
是個有點脾氣的倔丫頭。
陸臨意給她重新定義了一下。
隻不過這明明是惹人生憐的場景,他卻隱隱有種想要嚇哭她的衝動。
想讓那包淚水落下。
比如現在攔腰把她橫抱起來。
他都能想象到小姑娘受驚似的神情。
小兔子似的,又呆又怕。
可到底還是壓住了內心的邪惡,隻伸了手臂過去,讓她借力。
“能起來嗎?”
許岸哪裡敢碰他,搖了搖頭,剛想說自己可以,腿就打著軟,根本吃不上力。
眼淚在晃動間也落了下來,從麵頰上劃過,啪嗒一下,落在了地麵上。
有點滑稽,也有點可愛。
“需要我抱你?”
這話一出,許岸瞬時把手搭在了陸臨意的手臂上。
她摸到了那件她用眼睛感受過的,當真是質地柔軟的針織。
“讓老陳到門口,去醫院。”
“陸先生,不用的。”許岸下意識的就要拒絕。
這傷不算輕,但做瓷的人,被劃傷碰破都是常事,哪有去醫院的道理。
陸臨意卻全然不理,“你如果廢了一條腿回去,你師父會來罵我的。”
這話簡直就是屁話。
許岸心裡暗暗腹誹,師傅那個一天隻知道燒窯的人,哪裡敢說他一句重話,隻會罵自己不小心才是。
可生怕他再做些什麼,到底老老實實的攀著陸臨意的胳膊,腿吃不上力,重心就壓在了他的身上。
明明看起來並不是多了魁梧精壯的身形,卻有力得很,許岸八十多斤的體重壓在他的單臂上,穩得不曾向下半分。
她踉蹌著,跟著他走出了大門。
陳師傅的車已經停下了門口。
還是那輛歐陸,心情和來的時候卻截然不同。
明明後排大且寬,許岸卻總覺得擁擠。
陸臨意就坐在她的旁邊。
出門之前他披了件大衣,手工毛呢,量體裁衣,衣角散在座位上,籠了大半的空氣。
身上那股若有似無得奇楠香宛如細密的顆粒,從許岸的每一個毛孔中滲入。
占據著她所有的意識。
原本她想要拒絕他陪同的“好意”,可話卡在喉頭,看到他的眼神就什麼都說不下去了。
她到底太稚嫩了。
哪怕曾經逢遭大變,也獨自一人抗衡過人性的惡與毒。但陸臨意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他隻需要動動手指,就可以捏死她這個小城市來的,無父無母的小丫頭。
人要識時務。
想到這裡,腿上的痛都被緊張取代,呼吸都變得遲緩了不少。
四四方方板板正正的坐著,一動不動。
陸家雖然喜好古玩,但陸臨意畢竟年歲淺,今個兒讓許岸送的這隻天青釉碗是給老爺子的賀壽禮,日常也不算個不通塵事的人。
圈子裡的玩樂大抵相似,左不濟女伴換的勤些。
什麼樣的都見過,許岸這種稚嫩清純的女大學生也不再少數,卻好像從沒見過她這麼單薄的。
像是一節脆生白透的和田玉杆,輕折易碎。
落在膝蓋上的手指能清晰的看到每一個骨節,白的透著血管,青色。指甲被修的圓潤,乾乾淨淨的,指緣處甚至一點刺生都沒有。
跟她這個人似的。
陸臨意相信,她是足夠乾淨的。
趙光遠定是沒有膽子,給他送個有問題的人。
隻不過小姑娘看起來並不知道她嘴裡的“師傅”到底打算做什麼。
眼看著小姑娘的背挺的越來越直,他那點壞心思漸起。
手指落在她的背脊上,還未等用力,小姑娘已經哆嗦了一下。
陸臨意突然有些乏味。
剛剛那份探尋的目光陡然收回。
他一定是太閒,才會對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產生興趣。
當即收了手,跟她保持了禮貌的距離。
而許岸,不著痕跡的的,吐了一口氣。
陸臨意的這棟宅子位置好,出了巷口,隻需要三個路口,就是北青市最鐘鳴鼎沸的醫院。
許岸對這裡醫院最大的認知,是來自於網絡上鋪天蓋地的排隊新聞和黃牛號。
卻沒想到人剛下車,已經有醫護人員推著輪椅等在門口,許岸謝謝的話還沒說出口,人已經被推進了外科急診。
殺雞用牛刀。
到底是全國頂級的醫院,醫護人員處理的乾淨高效,態度更是客氣周道。
左不過十分鐘的時間,已經徹底包紮完畢。
遠沒有許岸想象中的疼痛。
“一周儘量不要見水,三天來換一次藥。”
許岸愣了一下,輕聲問道:“大夫,我不是本地人,明天就要走了,您把藥開給我,我回家自己換可以嗎?”
大夫有些犯難。
陸家打了招呼,沒讓住院已經是從簡。
於是思忖了半響,還是給帶班的主任打了電話。
不知道話傳了幾輪,最後落到許岸耳朵裡的,是毋容置疑的話語。
“還是三天來換一次藥,來三次就可以了。”
“可……”
“這是陸先生吩咐的。”
許岸瞬時閉上了嘴。
從醫院出來時,已經是八點過半的時間。
肚子咕嚕了幾輪,現在反而是餓過了勁,沒了饑餓感。
陸臨意沒說,許岸也不知道自己今晚這飯是否還要陪著他吃。
隻是上車的時候,還是客氣的道了聲謝。
“今晚謝謝陸先生,給您帶來了這麼大的麻煩。”
陸臨意“嗯”了一聲,算是收下了許岸的這份謝意。
待她坐穩,這才對司機說道:“去南苑。”
“是。”
許岸以為南苑是陸臨意的另一個住所,到了才發現,竟然是二環胡同內的一家私房餐廳。
外麵看起來與普通四合院無異,隻多了兩盞燈籠,連門牌都未掛。
推開門,彆有洞天。
簡單的四合院被改成了三間雅廳,通體玻璃房,院內正中,養了最蔥鬱的綠竹,把房間隔絕開來,形成了最靜謐的環境。
中空的那尊缸許岸記得,前些年拍賣的時候,價格不算頂高,但因為內裡刻雕了竹林紋飾,引了不少人競拍。
最後落入的就是北青市的藏家。
許岸收回目光,就看到一個四十歲左右,剃了光頭的男性迎了過來,穿了身灰黑色的改良中山裝,長臂一伸,卻能看到手腕間的紋身,延展向上,像個花臂。
看到陸臨意,帶著幾分熟稔的客氣。
“二樓全都留了出來,菜品還是老樣子,剛剛上桌,”說完,又偏頭看了眼一旁的許岸,目光坦蕩,沒有絲毫讓人不舒服的窺伺。
“陸先生說您的褲子出了點意外,我讓店裡的姑娘去買了幾件,您先跟我去看一下?”
許岸不曾想他竟然會做這樣的事情。
但經過這一晚,她大概了解了陸臨意的性格。
他既然做了決定的事情,就沒有給她扭捏拒絕的機會。
而她也確實需要一條褲子。
醫生把她整個膝蓋處剪了個方正的豁口,露出白色紗布,蠢兮兮的。
許岸坦坦蕩蕩看向他的眼眸,客氣的說了句,“謝謝陸先生,”繼而轉頭看向老板,“麻煩您了。”
“不麻煩,這邊請。”
說是店裡的姑娘,不過二十歲的模樣。
人漂亮,眼角微挑,穿了身絳紫色的露背長裙,外披了件亮黑色的皮草,有一種咄咄逼人的英氣。
褲子擺了七八條,洋洋灑灑鋪滿了整個休息間。
質地和顏色各異,明顯考慮了各種風格。
“我叫沈蠻,你叫我小蠻就可以,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陸先生吩咐的事情,我們肯定要做好,你挑挑,不行我再讓人送。”
“你白,穿什麼顏色都好看,這條粉色不錯,嫩。”
“不過你也太瘦了,”說著,她還過來用手掐了下許岸的腰,咯得許岸有幾分癢,不由得笑出聲來。
她瞬間就驚豔的倒吸了一口氣,“怪不得陸先生喜歡你,你多笑笑,太漂亮了,最近新拿影後那個小白花,你比她漂亮多了。”
姑娘話多,一句接一句的密,以至於許岸甚至不知道要回應她的哪一句。
又怕話多給陸臨意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乾脆安靜的選了條黑色長褲,去裡間換了下來。
小姑娘還在絮叨著,“你這褲我就給你扔了,破的也太厲害了,聽說你們剛從醫院過來,陸先生吃飯一向準時,很少有這個點用餐的,他還真是很喜歡你啊。”
許岸聽了個大概。
明白對方她是誤會了她和陸臨意的關係,還想通過這種說辭來讓她高興。
自己在這樣的男人心中曾經有過特殊的對待,對女孩子來說,是殊榮。
許岸到底沒有解釋什麼。
不會再見到的人,不會再接觸的事,她就算說了,旁人也不過以為她故作清高,裝出一副“你不用說,我都懂”的神情。
沒意思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