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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鑽進隧道,玻璃上映出一堆擁擠的人臉。
舒今越被風聲吵醒,裹緊薄薄的舊棉襖,身上冷意再次證明,這不是夢。
“哎喲,我這腰啊。”過道上站著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整個身軀倚靠在舒今越的椅背上,時不時揉揉腰,捶捶腿。
今越知道她的意思,但沒動。
“哎喲,現在的年輕同誌呐,一點也不知道尊老愛幼,我們那時候……”
然而,婦女沒聽到大家對她的討伐,反而——
“可拉倒吧,人家花錢買的票,憑啥讓你?想坐座位,咋不早點買坐票?”
“就是,小姑娘才多大,看著身體也不好,你咋不叫其他人讓?”
“聲音小點,吵死了。”
……
舒今越記得,上輩子也有這麼一遭,她那時候出於好心讓了,結果就再也沒能坐回去,任憑她怎麼委婉要求,女人充耳不聞,說急了還說她怎麼這麼小氣,不就一個位子,讓“老人”坐會兒怎麼了……臉皮薄的她,最終隻能腫著雙腿站到終點站。
是的,她重生了,重新回到下鄉後的第三年,回家的火車上。
上輩子,作為舒家唯一一個沒工作的孩子,剛初中畢業的舒今越插隊到邊遠的石蘭省最北端,成為一名十六歲的小知青。
當時三姐舒文韻說好的,頂多一年就想辦法給她辦招工或者病退回去,她等啊等,盼啊盼,卻等來家裡寄來的錢越來越少,電話越來越少,直到十年後大批知青回城,她依然沒能回去。
如果隻是紮根農村,憑借自己的醫術,其實也能活得很好,可……舒今越想起上輩子的經曆,緊了緊腳趾頭。
剛到插隊的村子,她就被生產隊長的兒子盯上,從此經曆了一年多的死纏爛打,後來好容易那人結婚了,她以為自己解放了,卻又因為她曾經舉報過他們而被這一家子記恨上,公社推薦工農兵學員,她明明呼聲最高,卻被隊長篡改票數,第一次與大學失之交臂。
平日裡生產勞動給她分派最重最累的活、記最少的工分也就罷了,到恢複高考的時候,她辛辛苦苦準備了兩年,生產隊卻在開介紹信和證明材料的時候故意推諉扯皮,直到最後錯過報名時間,再一次與大學失之交臂。
輪不到招工機會,上不了大學,又與家裡失去聯係,猶如一根孤獨野草的女孩,終於在一個饑寒交迫的夜裡,死在與意圖侵犯她的二流子的搏鬥中。
然而,更奇怪的事發生了——
死後的舒今越並未轉世投胎,而是變成一隻阿飄,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活在一本年代文小說裡。
“小姑娘怎麼了?”一把慈祥的聲音把舒今越的神思喚回來。
她正對麵坐著一位麵色紅潤的大娘,裡頭乾部裝,外頭一件厚實的軍大衣,讓人看著就暖和,她身邊還坐著另一位年紀比她大些的“病人”。
自打上車就忍不住的咳嗽,咳得都喘不過氣來。
倆人雖然穿著、氣色不一樣,但五官卻有七八分相似,應該是親姐妹。
“咳咳……咳……小姑娘是不是身體不……不舒服?”
“姐你少說點話,人大夫說了你現在不能再灌冷風。”
咳嗽大娘歎口氣,“我這病,怕是好不了了。”
“說啥喪氣話,我帶你去大醫院,一定能好的。”
“村裡人都說……咳咳……說我這是肺結核,有的說我是心臟病……咳咳……會死人的。”
周圍的人一聽見“肺結核”三個字,立馬側了側身體,還有的直接捂住口鼻,仿佛空氣中都飄蕩著病菌。
舒今越卻沒躲,她出於職業本能,多看了兩眼,從剛才的對話中得知,大娘咳好幾年了,在鄉下看過不少醫生,中西醫都試過,不僅沒止住,反倒越治越嚴重,現在身上開始出現浮腫,嘴唇和指甲顏色都青紫了。
這是明顯的紫紺。
她記得,兩位大娘剛才還幫著數落那想搶座位的女人,今越頓了頓,“大娘,您這病不嚴重,就是咳嗽久了拖成肺脹,也叫肺氣腫,不能光治肺,還得補腎……”
可惜兩位大娘卻沒把她的話放心上,畢竟看過那麼多大夫都治不好的病,她一個半大孩子能說出什麼道理來,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
但她們也不跟小孩計較,“小姑娘是困了吧,要是放心的話,你先睡會兒,行李我們幫你看著。”
舒今越看向自己的“行李”,一件深灰色的補丁棉襖,一雙磨得光滑的開線綠膠鞋,以及一個掉瓷的搪瓷洗臉盆,一條發黃的毛巾……應該也不會有人惦記。
當然,乾部裝大娘的穿著和談吐,估摸著出身也不錯,更不會覬覦她的行李。
舒今越勉強忍著不適笑了笑,剛才列車員經過的時候,她記得有人問過時間,現在是晚上十點多,距離終點站書城站還有八個小時。
再堅持八個小時。
“小姑娘是回家探親?”兩位老大娘睡不著,跟她有句沒句的小聲聊起來,知道她是十六歲就插隊的小知青,都不由得歎口氣,心說這哪像十九歲的大姑娘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
那位乾部裝直接彎腰從椅子下拖出一隻棕色皮箱,拿出一個鋁皮飯盒。
一打開,周圍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那居然是半個白花花的、一點雜質都不含的饅頭!
要知道,這年頭能吃個雜合麵窩頭都算條件不錯的,白麵饅頭就是工人家庭也舍不得帶火車上吃。
大娘將飯盒遞到舒今越前麵,“閨女要不嫌棄大娘掰過一半,就吃吧。”
咳嗽大娘解釋:“我……咳咳……沒碰過,我吃的是另……咳咳……另一個飯盒,不會傳染給你。”
來不及謙讓或嫌棄,舒今越的肚子發出雷鳴般的抗議聲。
前幾天收到母親趙婉秋的電報,她向隊裡請假,隊長又是百般為難,直到家裡打來第二封急報,她趁著公社乾部下來檢查鬨開,隊裡才放行。走得匆忙,她的口糧隻夠堅持到第二天,而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
“謝謝大娘。”
當然,她也不白吃,這年代糧食太金貴了,她掏出一張二兩的粗糧糧票,買半個饅頭是多了,但這時候她已顧不上精打細算。
乾部裝大娘推脫兩句還是收下了。
饅頭放了太久,又冷又硬,每咽一口都刮得嗓子眼疼,可舒今越卻前所未有的滿足,太真實了,活著的感覺太真實了!
做了那麼多年的阿飄,她聞不見,吃不著,對於“食物”的想象隻能來源於文字描述,結合二十幾年人生裡少得可憐的記憶。
“慢點兒吃,彆噎著,你插隊那地方條件艱苦,我們街坊也有個孩子去了,每次一收到信,爹娘就掉眼淚。”
“是啊,咳咳,那地方比我們老……咳咳,老家還艱苦,井裡打的水都是黃泥漿子咳咳……遇到……咳咳下雪天,十天半月出不來,造孽喲……”
這樣艱苦的地方,她上輩子待了十多年,這輩子也待了三年。
每天晚上都是餓著肚子入睡,農活少的時候,隻能喝一頓稀的,年底舊糧吃完,新糧沒發的時候,連頓稀的都喝不上,隻能往肚子裡灌水……明明在城裡她都規律來例假兩年了,結果插隊這三年,攏共還沒來過兩次例假。
更彆說這個年紀女孩該有的前凸後翹,她就是一塊平板,頭發乾枯發黃,毛茸茸的迎風飄舞,活脫脫一隻小雞仔,也難怪相親沒相上。
是的,她這次回城,是母親趙婉秋發電報,以重病的名義叫她回來相親。上輩子的她因為年紀小,又在農村被男人糾纏過,對這種事非常排斥,打死也不願去。
後來母親以死相逼,她去是去了,可聽說人家出身不好,她居然不過腦子的說了些傷人的話……當然,即使不說那些話,人家也沒看上她。
可重活一次的舒今越卻知道,這是她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留農村,以隊長家在當地的宗族勢力和一手遮天,她想要通過招工和高考回城的路是走不通的,甚至想嫁個正常點的男人都不行。她記得這一家子徹底倒台是她死後兩個月的事,惹到一位到那邊考察的書城市大老板,這一家子算是踢到鐵板了。
她並不覺得,自己重活一次就能立馬戰天鬥地、扳倒盤踞幾百年的大家族,仇要報,但得先保證自己不被困死在那小地方。
長夜漫漫,旅途難熬。見她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斜對麵另一位大姐也來接茬,“老姐姐今年有四十五沒?”
問的是乾部裝,咳嗽大娘已經睡著了。
“五十三了,我孫子都當兵咯。”
“哎喲,看不出來啊,老姐姐這麵色看著,就跟小姑娘似的。”
雖然略顯誇張,但舒今越還是又看了一眼大娘的臉。一般這個年紀的婦女,麵色都不會這麼紅潤,尤其是在寡白的火車燈光下。
舒今越剛上火車就注意到了,她又不著痕跡地在她嘴唇和手上看了兩眼,心裡有了八.九分肯定。
她在鄉下這三年有幸認識一位牛棚裡的老中醫,跟著學了兩手,基本的常見病多發病都能看,再加上上輩子做阿飄實在太無聊,她旁聽過很多醫學院的課程,躲在熬夜的醫學生身後看過不少專業書籍。
阿飄的記憶力似乎強得可怕,她現在腦海裡裝滿了各式各樣的醫學知識,尤其是中醫的。
“大娘這幾年是不是經常夜裡出汗,睡不著,腰酸耳鳴?”
大娘一愣,“還真是,你咋知道呢?”
舒今越隨便扯了兩句,提醒她:“儘快去醫院看看。”
準確來說,咳嗽大娘的病不算難治,“您的情況可能比另一位大娘嚴重。”是一種怪病。
斜對麵的大姐詫異,“我婆婆也有這些症狀,但大夫說她們是啥更年期到了,等這兩年過去就好了,大家都這麼過來的,不至於要上醫院花錢吧?”
大娘一聽,也想起這些症狀好像是例假回去那年就出現了,都持續三四年了,平時也沒什麼不舒服。
能吃能睡,中氣十足,麵色紅潤,這不是好端端的嘛?反倒是姐姐咳成那樣了,小姑娘還說不嚴重,她沒病的才“更嚴重”,這不瞎扯淡嘛!
想到自己兒子在的那個位置,各種巴結籠絡的手段她也沒少見,但小姑娘這招倒是“獨辟蹊徑”,嗬,接下來隻要她表現出對她的話信服,她是不是就要順勢推薦“神醫”給自己?
“我好端端的,不用看。”大娘一開始對她的兩分憐憫也淡了,閉目養神。
舒今越一看這態度,也不好再勸,反正自己提醒過就行,畢竟她身體太虛了,沒那麼多精力管彆人的事,現在還有一件頭等大事——怎麼才能留在城裡。
她不由得想起那位相親對象,準確來說,按照原書劇情,那將是她三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