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薩爾以為自己還是犯了個錯誤的時候,朗基努斯問道:“您有五個金幣嗎?”
“有,但為什麼?”
“因為有五個金幣您就能雇傭我了。”朗基努斯說,然後持劍轉身,麵對不知何時從黑暗裡鑽出來的敵人。
“您看,”塞薩爾安詳地說:“我也想要信任上帝的仆人的。”他們不是在猶大山地的丘陵間,也不是在汙濁的雅法港,但在主的住所與安息之處,刺客依然可以橫行無忌。
這次朗基努斯真的大笑起來了,他無畏地迎向那些麵露驚愕之色的雇傭兵,他們和朗基努斯有著相仿佛的出身,不得誌,無歸路,囊中空空,唯一能夠依仗的隻有自身的武技,他們以為朗基努斯會和他們爭奪這份酬勞,沒想到他卻選擇了另一條道路。
“走開,朗基努斯。”為首的人說道,他聽說過朗基努斯的名字,知道他是一個極其擅長打鬥與作戰的勇士,不願徒生枝節,“我們可以算上你的一份,隻要你走開。”
“來吧。”朗基努斯說。
“很高尚,也很愚蠢。”來人一邊說,一邊衝了上來,他是很有信心的,他們有五個人,三個對付朗基努斯,兩個去抓那孩子。
這五個人裡最起碼有四個人過於輕忽了,朗基努斯這樣判斷,他們或許以為,這樁生意並不牽涉人命,雖然他們不會理解朗基努斯為什麼會突然改變了主意,但他們認為他不會為了一個奴隸認真,這給了朗基努斯機會,他的長劍率先刺進了一個人的小腹而後旋轉,那個不幸的家夥嚎叫著向前跪倒,恰好阻擋了其同夥的腳步,雖然他的同夥急切且憤怒地推開了他,卻未能阻止朗基努斯拋出的匕首。
他捂著喉嚨倒了下去。
“我說過要當心他!”首領狂暴地喊道。
沒能被國王或是兄弟會收納的流浪騎士經常會在烈酒與女人的懷抱裡逐漸喪失勇氣與力量,朗基努斯卻始終不在其列,他的刀劍總是在企圖劫掠教士的盜匪身上磨得足夠鋒利,意誌也是,人數上的劣勢不但不會令他畏縮,反而會令他升騰起更為激烈與旺盛的鬥誌。
“抓住那孩子!”首領又叫道,他的武技或許並不遜色於朗基努斯,但他一看到那張黑瘦麵孔上露出的笑容,他就想要下意識地躲避,他知道這種思想在戰鬥時是極其致命的,但一個願意對孩子下手的人你也不能指望他多有勇氣,但他的眼睛隻往朗基努斯身後一望,心就猛地往下一沉。
那個黑發碧眼的男孩並沒有如那些他們見慣的貴族小崽子那樣直挺挺地站在那兒等他們來抓,在朗基努斯轉過身去的時候,他就將小桶與木杆往地上一扔,而後敏捷地攀上了一側的柱子,在一個雇傭兵想要跳起來抓住他的時候,他又縱向一躍,投進了一麵亞拉薩路基督王國的旗幟裡——教堂穹頂的肋拱條上懸掛著很多這樣的旗幟,是用來請求上帝給予這些國家與團體庇護的。
染色羊毛的旗幟粗糙又結實,上端係在鐵環上,用來承載一個九歲的男孩不成什麼問題,旗幟正懸在半空中,正是從高度到距離都十分安全的程度,但獵人們沒有一點遲疑地就摘下了掛在腰帶上的小十字弩,這種弩箭異常纖細,對身著盔甲的騎士幾乎毫無作用,但對一個孩子來說……隻要這個孩子跌下來,他們就能抓住這份獎賞了。
他們的首領纏住了朗基努斯,但這時,塞薩爾已經抽出一個哨子,用儘力氣地吹了起來。
在那些侍從,仆人送給塞薩爾的禮物中,就有好幾個哨子,骨頭的,角的,金屬的,他一直帶著一枚手掌長的銅鷹哨,這種用來召喚鷹隼的哨子可以發出穿透力很強的聲音,否則無法召回可能飛到幾千尺之外的獵鷹。
他們所在的地方正是連接第二,第三大殿的走廊,為了避免朝聖者偷偷進來瞻仰聖物,這座走廊可以被看做一個長長的房間,窗戶都在很高的地方,一側有壁龕,另一側則是不暴露的拱券,鷹哨尖利而又悠長的聲音就像是一枚利箭穿透了基督的喉管,在它的胸膛中迅速地震蕩回響。
為了避免受到過多的乾擾,塞薩爾選擇的時間正是大殿中人最少的時候,養尊處優的貴人們當然不必憂心時間早晚,殷勤的教士們隨時恭候,能夠在晨禱結束後起身的已經算是勤懇,大多數都在午後經,也就是下午兩三點的時候方才姍姍而來——這裡應當有值守的教士,應當不是被收買,就是被調開了,但無論距離這裡多麼遠,又或是如何專注經文,隻要耳朵沒壞,肯定能聽到這個聲音。
雇傭兵的首領氣惱地罵了一聲,“活該下地獄的畜生!”絲毫不在乎自己才是那個潛入主在地上的住所,為非作歹的人,朗基努斯猜想他肯定有不少贖罪券。
等教士們趕到,還活著的雇傭兵們已經逃走了,隻留下一個死人與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一個教士連忙趕到那個被刺穿了小腹的男人身邊,握著他的手,在他的額頭上擦油(直接從一旁的燈台上取得),一邊喊著,“懺悔吧!”,旁邊的死人也是如此對待,免得這個神聖之地被有罪的靈魂玷汙。
朗基努斯默不作聲地伸出手,將塞薩爾掩護在身後,兩人一同退到陰影裡去,趕來的教士們或是有意,或是無意地忽略了他們,直到多瑪斯怒氣衝衝地帶著幾個修士踏進了這裡,不過他隻略略瞥了塞薩爾一眼,就將注意力放在了問責與追根究底上——教士與修士們分做了涇渭分明的三股,或是更多,但可以看得出,多瑪斯正與另一名高級教士處在勢均力敵的狀態。
有人有意放了想要破壞這樁修行的雇傭兵進來,當然,無論是教會法還是習慣法,他們都應當受到懲處,但要說誰會受到損失,誰會得到收益,這是塞薩爾與朗基努斯這些局外人也能一眼看明白的事情——阿馬裡克一世與鮑德溫王子是塞薩爾在世俗的主人,傑拉德家族就是塞薩爾在基督前的保證人,塞薩爾若能完成這樁艱難的工作,不僅對他自己,對他的支持者們來說也是一件大好事。
大約一刻鐘後,多瑪斯……至少獲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他的對手帶著一群教士和死人悻悻然地離開,他才有空暇來關心傑拉德家族的最新投資,在得知塞薩爾並不畏懼今天的事情,也不因為流言蜚語而退縮,他就高興地一擊掌,儘情地讚美了一番天主和聖人,又向塞薩爾保證說,今後他不會再受到任何打攪,他會委托兩名強壯的兄弟(教士之間相互的稱謂)來侍奉塞薩爾,保證他發的願可以順遂地達成。
“你也去讓教士看看你身上的傷吧。”在重新回1到一片寂靜的長廊裡,塞薩爾說,一邊解下錢袋掛在朗基努斯的腰帶上:“我做完這些就回去了。”
“我可以送你回去嗎?”朗基努斯試探著問。
塞薩爾笑了笑:“我都還不是一個扈從呢,”他說:“城堡之外的情況有多糟糕,城堡裡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也不想對您說謊,先生,我和鮑德溫還沒有長大,我們沒有多餘的力量去庇護他人。”
朗基努斯掂掂錢袋,“這個說法並不完全正確,”他嘲諷地卷起嘴唇:“外麵的人命沒你們以為的那樣貴重,金子的力量要比你們想象的大得多。”
“那麼您豈不是損失慘重?”
“我不是那種見識淺薄的蠢貨,”朗基努斯說:“雖然我也不是很聰明,但我知道,任何牽涉到宮廷、教會、貴人的事情都不會如給你看到的那樣簡單。”他低頭看了塞薩爾一眼,將錢袋裡的金子捏得嘎巴作響:“以前我會選擇遠離是非,但這次大概不行,至於我為什麼會站在你這邊——因為我不相信他們,如果那些人可以無視神明,也不畏懼法律與道德,我怎麼能相信他們會對一個沒有姓氏的騎士恪守諾言?”
“可惜如您這樣的明白人實在是太少了。”塞薩爾平靜地說,“那麼,如果您願意等上一些時間,您可以幫我做件事情嗎?”
“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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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情並未掀起多大的波瀾。
無論朗基努斯,還是塞薩爾都心平氣和,沒有一點憤慨,他們身上最為珍貴的地方可能就是有自知之明,一個流浪騎士,一個麻風病人的侍從……雖然阿馬裡克一世時時都在重申自己對鮑德溫的態度不會改變,但幾乎所有人都在觀望,都在等待——也就是之後的揀選儀式。
鮑德溫若是被選中,一切障礙(至少大部分)都能迎刃而解,若是不能,他最好的前途也不過是成為一個無名的苦修士。
阿馬裡克一世將這件事情交給了希拉克略去調查,可惜的是最終的結果也隻能落在那樁可笑的賭局上,除了那兩個雇傭兵,也沒有可追究的人,一來是因為沒有證據,二來他們也能矢口否認對王子的侍從犯下了嚴重的罪行——甚至可以說,隻是想要和塞薩爾開個玩笑,最後,這個人為的意外確實沒有造成什麼無可挽回的後果。
作為安慰,塞薩爾得了很多賞賜,豐厚到他若是能夠離開亞拉薩路,足以在某個貧瘠的地方為自己謀取一塊小小的封地,當然,他不能。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塞薩爾虔誠的修行借著這樁惡行被更多人知曉,人們再說起他,不再說是“那個幸運的奴隸”,而是說“那個虔誠的侍從”。如希拉克略所期望的,人們看見了一個衣著糜麗,容貌端莊的人就會說“好一個貴人!”,因為塞薩爾發了這樣的願並完成了沉重的工作,就有人認為,有著這麼一個侍從的王子鮑德溫不應當是個受到天主責罰的罪人。
在塞薩爾做工的最後一天,聖墓教堂周圍的階梯、道路與街巷到處可見前來拜望他的人,其中固然有身份尊貴的人,但更多的還是身著襤褸,麵容枯槁的窮苦之人,為了朝聖,他們可能耗儘了一生的積蓄與最後的一點精力,末了卻因為低估了教士們的貪婪而被拒絕在聖門之外。
他們僅有的希望就是遇見一個慈悲的老爺,或是夫人,又或是和現在一樣,遇到一個可敬並且有德行的人,把他當做聖人來朝拜,借著他來打開通往天堂的大門。
陪同塞薩爾的騎士看見這個狀況,不由得一咂舌:“要我去叫些仆從把他們趕走嗎?”
“他們會把我撕碎吃掉嗎?”
塞薩爾不是在開玩笑,但騎士認為是,他大笑了一陣:“不,”他說:“但他們臟透了,還會偷走您的花邊和飾帶。‘’
“如果隻是這點損失,我還承擔得起。”塞薩爾說。
在金星升起的時候,塞薩爾已經見過了那些不得入門的可憐人,但那些徘徊在聖門之外的人居然不能算作最窮苦的,擁擠在陰影中的襤褸衣裳中隻有充滿渴望的眼睛還在閃爍,伸出來的手猶如猶大山地中的枯枝,他們幾乎不發出聲音,或許是沒有力氣,或許是擔心被斥責,他們也不敢大膽地近前,直到一個勇敢的母親雙手舉著還在繈褓中的兒子,膝行到塞薩爾身側。
“大人,老爺,”她用幾乎無法分辨的土語祈求道:“摸摸他吧,摸摸他吧,讓他好起來吧……”
比聲音更快襲向他們的是一股臭氣。
在這個隻有罹患重疾的權貴才有可能每日沐浴的年代,窮人不管是出於囊中羞澀,還是出於教會的要求,他們畢生都隻可能洗過一次澡——就是在受洗儀式上的那次,更不用說,他們的木盆、衣服也都是一份值得傳承子孫的珍貴遺產,絕對不能白白折損,所以,渾身發臭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塞薩爾低頭看過去,因為缺乏營養,又或是生了病,就算是隻有幾個月的嬰孩,看上去也和猴子一般的醜陋,他伸手碰了碰他的額頭。
母親繼續說了幾句話,塞薩爾不太能聽懂,“等等,”他說,示意那個母親從自己這裡拿走一塊海棗,“給你的孩子。”
他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病了,但他知道在這個時候很多窮苦之人的不適都是因為缺乏營養,鮑德溫給他的蜜漬海棗是一種昂貴的食物,含有大量的糖,而糖就意味著能量,這些猶如野外的麥草一般頑強求存的平民,或許隻要這麼一點慰藉就能活下去。
塞薩爾可以感到身邊的騎士有點緊張,這些人對他們來說是連仆役都比不上的牛馬和野獸,溫順的時候是牛馬,狂暴的時候是野獸,他們可能還會在心中暗暗責備,何必多生變故呢,但塞薩爾很清楚自己的碰觸對疾病和饑餓都無濟於事——國王在撫觸儀式上還要額外賜給病人一枚金幣,好讓他能去吃喝或是治病呢,更彆說一個小小的侍從了。
一粒海棗不過讓他甜上一會兒,卻有可能救了這孩子。
母親緊緊地將那粒海棗捏在手裡,“您會得福的,聖人,”她堅定地說:“天主會給您報償的,如果我能,我的孩子能,我們也會回報您的。”
塞薩爾聽到身後的騎士發出一聲嗤笑:“這就足夠了。夫人。”他說,他繼續向前走去,騎士擔心的騷亂沒有發生,不斷地有人向塞薩爾伸出手來,但隻要塞薩爾碰碰他們的指尖他們就能滿足,沒有人拉扯,也沒有人叫喊,更沒人試圖偷走他的錢囊,十字架或是其他小飾品。
朗基努斯跟隨在塞薩爾身後,他知道有人嘲諷他說是奴隸的奴隸,但他根本不會在意,他一直緊緊地盯著黑發男孩,以及那雙向那些窮苦到盜賊也懶得看上一眼的朝聖者們伸出的手,那些手搖擺著就像是被風觸動的草,隻要有一兩個人因為衝動或是心懷歹意,他就會跌入人群,陷進那些汙臭腐爛的皮肉與破布之中,他可能會受傷,也有可能會殘疾,或是染上瘟疫。
可直到他們踏入了曾經矗立著聖十字架的小丘,在教士們推動聖門,將朝聖者隔絕在殿外之前,那雙手也沒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