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 從落霞縣衙,到鄞郡郊外,隻需走三裡官道。
開春以來風大天寒,雖然下了幾場急雨,河邊野草才冒出嫩芽,一路行來,時不時見到三三兩兩的客商,操著各異的口音,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羊膻味,夏雲鶴放眼遠眺,隻見遠處河灘上十幾隻山羊,羊倌裹著爛棉裳,懷裡摟著一隻小小的羊羔,安然坐著。
沒什麼悲苦,也沒什麼歡樂,平靜地與天地融為一體。
她收回視線,伸手捂了一下吃食熱度,疾步往驛館走去。
馬五叔還是老樣子,最近驛館沒有接待什麼人,清清冷冷,他與驛館馬廄的一匹老馬相依為命,馬匹之前是用來拉貨的,現在老了,隻能等人侍候,馬五叔見夏雲鶴來了,臉上的褶子樂開花,他聽完夏雲鶴的問詢,收拾儘手頭的殘活,邀夏雲鶴去了水邊。
他歇到一塊大石上,石縫裡是綠色的野草芽,馬五叔先仰頭飲了一口烈酒,擦了擦胡子上沾上的酒漬,又狠狠咬了幾口肉餅,緩足了精神,才對夏雲鶴說道,“縣令夫人呐……”
“我隻是在她剛來時,遠遠看見過一回,後麵,向我們這樣的人,哪裡能看見她們那樣的貴夫人。隻是那一回,我也知道,她是一個頂好的人,我不小心打碎了茶碗,本來嚇得半死,是人家替我圓了過去,上哪裡去找這樣善心的菩薩。”
“她可有瘋病?”
“胡說哩嘛,人家好著呢,你曉不曉得那夫人叫什麼?”
夏雲鶴抬眼,見馬五叔頗有些洋洋得意地看她,她腦中想了想,反問老廄監,“你知道?”
“嘿,當然。”馬五叔又飲了口酒,吃了口餅。
“你怎麼知道?”
“那年他們來時,隨行名冊裡,我看到了。”馬五叔眯起眼睛,似在回憶,“她姓秋,名字,名字叫在時,我老漢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那樣好聽的名字。”
聞言,夏雲鶴垂下眸,“秋在時。時娘。”她倏地抬起頭,望著東流賓水,秋在時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狼毒?
柳絮風輕,回憶將夏雲鶴拉入王延玉寫的那篇陳情文,“臣生於微末,幸賴吾妻不棄,幼年相識,及笄而婚……操持內外十餘年……許卿一生,不願相負……”
“不,願,相,負。”,河風拂麵,吹醒了夏雲鶴,她輕輕喟歎一聲,口中喃喃道,“狼毒……哎……”
……
話分兩頭。
蘭嘉公主回了客棧,叫了一桌酒菜,犒賞手下人,自己卻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她,兀自鎖緊客房門,眾人哪裡猜得透公主心思,可誰也不敢去問,一行人躊躇半晌,終是孫典軍出麵,上樓問了公主,公主隻說明日出發回京,再無彆的話。
這一夜,邊地的風吹得叫人害怕。
第(1/3)頁
第(2/3)頁
翌日,蘭嘉公主離開了鄞郡,在公主離開後不久,遣人往夏宅遞了一封信,一個包袱。那仆役叩門時,正好是夏雲鶴去開,她認出來人是跟著蘭嘉公主的暗衛,這人垂首將包袱與信推過門檻,轉身便消失在巷口拐角。
夏雲鶴拆了包袱來看,見是二十個金餅,她瞳孔微縮,指尖已下意識挑開火漆,將信紙抖了出來,隻見其中寫道,“夏卿敬啟,餘自出上都,見民生疾苦,露宿於野,方覺光陰虛度,而後自愧蹉跎,京中太子與定王劍拔弩張,萬柳兩家亦如油潑烈火。吾身為萬家血脈,縱恨族中紈絝膏粱,賭窟醉鄉裡泡爛了脊梁,亦難逃這血脈枷鎖……若使萬氏察吾與夏卿交遊,汝必受累,黨爭為禍,遠離漩渦,才是明智之舉。”
墨跡在此處暈開,似公主長長一聲歎息。夏雲鶴忽然想起昨日,她問蘭嘉公主,“殿下當真看不見?”,公主撩起帽簾笑著看她,漫不經心反問了一句,“什麼?”
公主明明什麼都知道,明明什麼都清楚,卻要這樣小心。
“金餅二十,非賞非賜,亦毋庸夏卿償還。汝遠離京中,經營邊郡,親曆生民之苦,見其貧賤者,不可勝數……吾常思天下無饑饉,何以流民遍野,鄞郡所見,方知民失其田,則無立錐之地……願望此物,可解鄞郡農人一時之急,亦護夜不收耳目不盲。”
信紙末端曳了一行小字,有些紮眼,有些膽怯,“吾悵恨身非男兒,不能似卿等立一番功業,暖天下黎庶,隻歎,閨閣誤我一生……每念於此,心中泣血……今日所述,閱畢即焚。”
夏雲鶴握著信箋,見淚痕湮染了紙頁末尾,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指尖微微顫抖,在火盆前,看火舌一寸寸蠶食信紙,“閨閣誤我”四字在焰心蜷縮成灰。
過堂風忽地起了,卷動了盆中殘燼,恍若一場黑雪壓上她的白衣肩頭。
……
簷下鐵馬錚錚叮叮,是風在吹。
鄞郡從來如此,風不停歇的,夏雲鶴歇在院中藤椅上,她望著天上白雲,慢吞吞飲著茶,心也隨之悠悠飄蕩,如今有了二十個金餅,夜不收可以籌建起來,先前答應給郭坨村、鞭杆莊一個說法,她不能食言,可是,地該歸誰,來年河流繼續改道,又該如何?
自古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河流若無約束,自然亂走,兩村種田以河流劃分,河流將這村的地圈到那一村,再一年,將那村的地圈到這一村,已是常態,若要治河,又去哪裡找精通水利的人呢?
她又飲下三杯茶,拾步往郭坨村走去。
到了村子,夏雲鶴將來意簡略說明,翦裡長聽罷,托人去鞭杆莊請來紀楚、裴平做證人,眾人聽了夏雲鶴治水改道的話,隻覺好似天方夜譚,東一嘴西一嘴提議先問問王縣令,若有人縣衙牽頭管這事,或許能成。
夏雲鶴覺得各人說的都有理,遂起身往落霞縣衙去了。彼時王延玉正在縣衙,見夏雲鶴來訪,他心中不免咯噔一下,麵上卻笑臉相迎,打著揖,問道,“逸之今日怎有空來此?”
寒暄過後,夏雲鶴才問道,“兩村因河流易道爭地,若治理好賓水,四周村莊也不再遭受水患……”
王延玉笑而不語,一雙眼睛透著精明,邀夏雲鶴去花廳坐下,喚人沏了茶,才扯道,“你想治水?這可不是小事,你我哪住得了主,合該讓太守來做決斷。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沒知會他一聲,可將他老人家氣得夠嗆。”
聽到王延玉話裡有話,夏雲鶴忖度半刻,說道,“子昭兄,我之前拜訪過太守,可他病體纏身,我並未見到,後麵事態緊急,已來不及提前知會,聽聞近幾日太守精神大好,正想著去看望一二,還望子昭兄多多幫襯。”
王延玉笑著道:“你我同窗,說什麼幫襯不幫襯的話,你替我尋回藥匣,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我且幫你打探打探消息,放心,為兄不會騙你。”
夏雲鶴垂眸不語。
王延玉又道:“你怎麼還這般孩子氣,先回去等消息。”
第(2/3)頁
第(3/3)頁
夏雲鶴呼了口氣,抬頭突然問王延玉,“子昭兄,尊夫人的病可好些了?那天我聽夫人說,子昭兄一直替她外出尋藥,不知我能否幫上什麼忙?”,她的這段話,語速極快,一股腦哐哐倒完。
等她說完,王延玉愣了幾秒,眼神遊移片刻,才慢慢回神,盯緊夏雲鶴審視起來,夏雲鶴坦然對上王延玉的眼睛,二人之間僵持了幾秒,王延玉猛地泄了氣,垂下頭,結巴回道,“不,不,不用。”
“既然如此,我先回去等子昭兄的消息。”,夏雲鶴陡然放緩了語速,周到行了個禮,不徐不疾離開了縣衙。
在這一刻,夏雲鶴篤定,王延玉藏著秘密,但是,她不知道王延玉的秘密該不該與狼毒聯係起來。
論起舊時好友,一個王延玉,一個歸式開,當初李鬆入獄,她冒死上書替先生脫罪,是這二人站在她身後,替她四處周旋,縱然李鬆還是死在獄中,她卻不能忘了這二人的恩情。她見過王延玉落魄的樣子,也曾替其仗義疏財,歸式開則短命,中榜眼後不久,溺斃於廁,她的故友沒幾個人了。
出了落霞縣衙,她回頭望向森嚴門庭,輕輕歎了一口氣,隻希望,王延玉骨子裡還是那個,重情重義,肝膽相照的落魄書生。
……
沒過幾日,米太守也知道夏雲鶴起了治河的心思。
於米肅而言,夏雲鶴管糧運水利不假,可這個通判這麼能折騰,換誰也受不住。再說,夏雲鶴來自上都城,先前牽扯進京城狼毒案中,眼瞅著就要死掉的人,偏偏從昭獄裡活著出來了,也就是今上網開一麵,貶他來此,可誰不知道通判也是皇帝的耳目,難保夏雲鶴不在暗中搜集眾人證據。
夏雲鶴去了舊倉城,若真讓他查到什麼蛛絲馬跡,鄞郡走私糧食的事瞞不住。
思及此,米太守驚出一身冷汗,他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一輩子,決不能在這個時候翻了車,隻需再熬過春夏兩季,他就能安安穩穩回鄉安度晚年。若夏雲鶴不識好歹,執意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掀起風浪,可彆怪他了。
米太守捋著胡子想了半日,想起實桑,這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留在身邊,終究是個禍患,但實桑認識的江湖人著實不少,也是一把好刀,好刀自然要用在刀刃上。
樹叢間鳥鳴啾啾,米太守盯著簷下新築的燕巢,喚人拆了那窩,嘴裡嘟囔道,“我今年就回鄉了,來年,這宅子住不住人還不知道呢,你們來湊什麼熱鬨。”
拆了燕子窩,米太守差人約夏雲鶴去了漕運倉邊。
那裡地勢平坦,河水天然圈出個灣口,平時又少人,十分幽靜,邊城的人不懂,這樣的地方天生適合養魚,他們隻認為它是一片廢河灘,一直閒置。
不過這也便宜了米太守,隻要想起家鄉,便會來這裡釣上一兩竿,也是一個寄托幽思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