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到了六月份。
京師漸熱。
翰林院檢討廳內,已置上冰鑒。
冰鑒內有冰。
中空之處,可放置瓜果、飲子,用於官員夏季消暑。
沈念將五月的起居注歸檔,換作一份空白的白棉紙冊子。
六月初三。
沈念寫道:三日庚午,上視朝。
六月初四。
沈念寫道:四日辛戌,上禦文華殿講讀。
……
六月初七。
沈念寫道:七日甲戌,上禦文華殿講讀。
六月初八。
沈念寫道:八月乙亥,都察院左都禦史葛守禮屢疏乞辭,事下內閣……上批守禮疏……
……
這就是沈念撰寫起居注的日常。
或輪值君前,或翻看章奏文書,然後撰寫出與小萬曆相關之內容。
翰林院的侍讀、侍講學士,會對沈念撰寫的內容進行審查。
至於張居正。
他一直都未曾翻閱起居注。
他相信翰林院,也是實在沒空閒。
沈念看似每日都在禁中、翰林院、家中,三點一線,周而複始。
其實。
皇帝日常與兩京十三省的軍國政務都在他眼皮下飛掠而過。
這些內容都是沈念青雲直上的墊腳石,他閱覽之時,甚是認真。
近日最重要之事。
莫過於左都禦史葛守禮以年老致仕。
朝廷加封其為太子少保,月給米四石,每年提供六名人夫供他驅使。
這就是正二品官員致仕的待遇。
與唐宋官員相比,待遇實在是寒酸,但已強於九成九的官員。
很多低級官員致仕後,根本沒有退休金,不得不以賣詩書度日,有因罪被罷官的官員甚至連棺材板都買不起。
這也是許多官員在仕途時,拚命撈錢的一種原因。
朝廷對官員之恩太薄了。
像海瑞那種。
穿著布衣草鞋、逢年過節才吃二斤豬肉,為清名而使得家人缺吃缺喝的官員,如麟毛鳳角。
沈念自認做不到。
若真到了那一步,他寧願辭官經商,也不會為了狗屁清名,而使得家人遭罪。
……
六月二十六日,近午時。
夏日炎炎。
就在京師各個官衙的官員們,聽著蟬鳴、坐在工位上昏昏欲睡之時。
又一條新政之法。
如同一瓢帶著冰碴子的涼水,澆在所有官員頭上。
張居正對積弊已久的驛遞製度動手了。
《給驛條例》下發全國,即日執行。
簡單來講,條例內容主要有三點。
其一,限定勘合(即驛遞使用介紹信)範圍,官吏非公不準乘傳,乘傳須依照品級公務攜帶物品。
其二,領用勘合的官員,使用的車馬、驛夫、日程、供應待遇,皆有定製,不可擾民,不可逾矩。
其三,凡內外各官丁憂、起複、給由、升轉、改調、到任等項,俱不給勘合,不許馳驛。
此條例一出,京師各個官衙當即就炸鍋了。
因其動了無數官員的奶酪。
但凡是一名官員。
總有公務出差、回家省親、轉職外地等出門需求。
而驛站是官員們出門在外最好的休息場所。
隻要拿著勘合,車馬舟船、夥食、住宿,便能全部免費。
可謂大明官員最好的福利。
明初,也就老朱在位時,秉持著“非軍國重事不許給驛”的原則。
之後,便漸漸亂了。
過往官員胥吏,有串通商賈夾帶私貨,利用驛站走私逃稅;有長期持有堪合,作為人情轉送彆人使用;更有甚者,敲詐當地驛夫,勒索錢財。
此外,假冒的勘合甚多。
許多假勘合,追究到最後,竟還是官衙出的。
官員胥吏,花朝廷的錢,辦自己的事,比比皆是,已成常例。
若有官員自掏腰包,不住驛站住旅舍,為朝廷省錢,反而被人當作是大傻子。
嘉靖朝時。
驛遞開銷過大,宅男皇帝大怒,直接裁減了近半的驛遞預算。
結果導致驛站無錢,驛夫十人九逃,十馬九缺。
驛站紛紛停擺。
甚至連傳遞軍事情報的急遞鋪兵都缺吃少喝,外加沒有馬匹,一道軍事情報都能遲一個月送達。
試想——
邊境打仗,一個月後朝廷才知曉,緣由竟是驛站停擺,不供吃喝與馬匹。
這是何等的荒謬!
最後,嘉靖無奈,不得不恢複預算,從彆處搞錢。
張居正吸取前朝教訓,選擇恢複太祖時期的驛遞氣象。
其在奏疏中,甚至豪言:“由此富國富民,建萬世太平之業,誠反手耳”。
可惜。
張居正又一次得罪了一大批官員。
當日便有一大批官員上奏。
稱此條例將對天下官員公務造成諸多不便,請求廢止。
於是乎。
內閣值房內、六科廊房內、皇極門內外,甚至中午的官廚中,都爆發了一連串的辯論。
諸多官員都認為,此乃官員福利。
如此斷絕,將顯得朝廷薄恩。
這樣做會引發天下各級官員對朝廷的不滿,甚至引發動亂。
這類官員都是典型的“若能拯救大明江山,吾願赴湯蹈火、舍身為國,但若短我俸祿,少我福利,我絕不同意”的官員。
張居正、呂調陽以及其下麵的尚書侍郎們,非常強硬,沒有絲毫妥協。
小萬曆也高調表態:讚成施行《給驛條例》。
他們絲毫不動搖。
最重要的原因是,此條例若能施行,一年能為朝廷省下上百萬兩白銀的經費。
這個錢,打兩場大仗都綽綽有餘了。
但京朝官們仍是尋各種理由反駁,上衙一整天,從早吵到黑,不是在論辯,就是在寫奏本。
沈念看到這份條例後。
率先想到的是一個名為“李自成”的驛夫。
若此條例能一直施行到崇禎朝。
或許崇禎皇帝就不用為節省國庫開支而裁減驛站,隨之,李自成也不會因丟了飯碗而揭竿而起,大明國祚沒準兒還能多上幾年。
突然。
沈念又想起了一位還未出生的名人,大明知名旅行家徐霞客。
徐霞客在萬曆三十六年開始出遊。
那時,張居正的所有舉措都被廢除,正是驛站公為私用,假冒勘合滿天飛的時候。
徐霞客自然不可免俗地薅了一撥朝廷的羊毛。
或許此條例若一直持續下去,徐霞客就未能走那麼遠,走那麼多地方了,《徐霞客遊記》的內容也將縮減一半。
沈念晃了晃腦袋,從猜想中跳出,望著手頭的奏疏,喃喃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我想太多有何用,大明當下的天由張首輔頂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