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五月,多晴少雨,甚是繁華喧囂。
街道上商鋪林立,車水馬龍。
商賈百工、遊寓文人、巫師僧道、青樓幫閒、遊手無賴,隨處可見。
自嘉靖朝起。
朝廷法度廢弛、官員腐敗,商貿大興,田地兼並嚴重,底層棄田遷徙,禮法綱常逐漸破碎。
自士大夫到底層百姓,異端言論瘋長。
富貴者驕奢淫逸,浪費不贄;貧賤者無視法令,市儈狡詐。
聽曲、遊娛、狎妓、收藏奇珍異寶等逐漸成為社會新風氣。
《金瓶梅》成書於這個時期,正是此等靡爛享樂的社會風氣所致。
當今的京城,人口近百萬。
然階層割裂嚴重。
生活在一個地方,日子過得卻有雲泥之區。
皇戚勳爵、京官巨商才是這裡的主人,其他階層皆如奴仆。
簡言之。
富貴者瘋狂掠奪,貧賤者躺平擺爛,大明已呈衰世之兆。
這點兒,當官者都知曉。
少數官員有治世之誌,比如張居正。
而大多數官員,都隻想趁著手中有權,苦一苦百姓,撈一些,再撈一些。
……
翰林院,檢討廳。
沈念喝著清茶,不慌不忙地整理著起居注。
當下的他。
雖輪值記錄起居注的頻次升高了許多,反而沒有往昔忙碌。
這是因為,修撰起居注除了要侍立君王之側外,還要統計撰寫朝廷的諭劄、詔敕、冊文,內閣的題稿、留中章疏、六部章奏等。
此類公務比編撰史誌重要,卻是慢工出細活。
馬自強減少了沈念編撰史誌的公務,讓其公務重心偏向了修撰起居注。
沈念抄抄寫寫的體力公務少了,含金量的腦力公務增多了。
此時的他,雖是從七品的檢討。
但做的事情儼然都是從六品的修撰,甚至正六品的侍讀、侍講所做之事。
這就是張居正柄國的一貫做法:有能力者,便委以重任。
沈念若能這樣乾上一年。
對整個大明朝的政事、軍事、民事等各項事務的了解,都會遙遙領先於同級彆官員。
像嚴嵩、高拱、張居正三人。
幾乎都沒有地方執政的經驗,皆是從翰林走出,然後迅速入閣。
然又乾得不錯。
就是因為,他們閱讀大量朝政章奏文書,通曉了整個大明朝的運行機製,更有大局觀。
長此以往,沈念必然前途無量。
……
五月十六日,又到了“上視朝”之日,沈念輪值記撰起居注。
近四更天。
沈念便從被窩裡爬起,匆匆奔向皇宮。
早朝。
逢三、六、九,一旬三次,一月九次,甚是辛苦。
有距離皇宮遠的官員,需要穿過大半個京城上朝,不到三更天就要起床。
但這已經比明初好了許多。
當年,勞模老朱,那是一日兩朝。
除了早朝日日有,上到六部尚書,下到九品小京官都要參與外,黃昏傍晚,若有大事,隨時都要召開朝會。
每次都是數千人。
而到了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規模更是無比盛大。
不過。
那時的朝會,是皇帝現場辦公,真正解決事情的。
而現在已變成了一種儀式。
真正解決事情的,是內閣的票擬與司禮監的批紅。
每日常朝,君臣都是照本宣科,走走過場。
像上次國子監司業周子義突然在朝堂上奏言事,一年都不一定發生一次。
很快。
百官就位,足足有近千人。
其中有一半都是站在皇極門外的空地上,殿內的朝會與他們沒有一絲關係,甚至都聽不到。
他們隻是湊個人數。
沈念站在禦座東南,胸膛挺得筆直。
當下,五品以上和被宣入朝者才有資格參與朝會,共計近千人。
沈念不算參朝官,而隻是起居注官。
他也瞌睡,但不得不站得筆直。
因為鴻臚寺的禮官和都察院的禦史就站在一旁監督,一旦發現誰有失禮之處,便會隨手記錄,歸入考績。
沈念站在那裡,從他的視角望去。
官員們都是意興闌珊。
早起毀一天,在這些官員們的身上不斷應驗著。
很快,行禮完畢,常朝正式開始。
有奏疏是六部的尚書、侍郎宣讀,有奏疏是鴻臚寺的禮官代讀。
隨後,小皇帝須一一回複或內閣代為回複,大多都有章程,念出來即可。
真正需要現場處理的事情很少。
……
眨眼間,一個多時辰過去了。
常會即將結束。
沈念的心情頓時鬆弛了下來,待他在起居注本子上寫上一句“上視朝”,今日的起居注任務便算完成了。
因小萬曆未曾親政,接下來他不是讀書寫字,便是繪畫射箭。
沈念不會再跟隨。
就在沈念思索著是一會兒就去補覺還是中午再補覺時,一名侍班禦史突然出列。
他手拿一個本子,高聲道:“稟陛下,今日失朝官員甚多,經查,達二百八十三人!”
失朝,就是不上朝。
因常朝儀式化,什麼事情也解決不了。
許多官員都會稱病或假裝有公務,請假不朝。
這在大明乃是常有之事。
人數不多的情況下,皇帝與內閣大臣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然,太過分是不行的。
比如:成化九年五月的一天,足足有1169人失朝。成化二十三年七月,明成祖朱棣忌日,足足有1118人失朝。
幾十人請假,還能稱正常,超過百人,那就是懶朝了。
朝廷的懲罰也都很有趣,命官員去灰廠搬灰,去磚廠搬磚,官階越高,懲罰越重。
大明天子不上朝,其實就是跟這些官員學的。
嘉靖皇帝不朝之後,官員們本著“法不責眾”的囂張態度,經常有官員不朝。
每次朝會,缺席上百人,實屬正常,然這次人數著實多了一些。
張居正眉頭微皺,大步走出。
“陛下,上朝乃為臣本分,不朝者,無論因何事請假,都應重懲,祖宗舊製,絕不可違之!”
張居正的聲音甚是洪亮。
他喜歡上朝。
每次上朝都站得筆直,連一個哈欠都沒有打過。
此刻的小萬曆,其實也不想上朝。
他坐在禦座上,如聽和尚念經,一點意思都沒有。
但張居正已經表態,他怎能不附和。
小萬曆直起腰,高聲道:“元輔所言甚是,傳朕旨意,今日未朝者,皆罰俸一個月!”
就在這時。
都察院左都禦史,即將致仕的葛守禮緩步走了出來。
“陛下,臣以為,失朝之官當罰。然當下常朝,全是虛式,鴻臚引奏,照本宣科,文武百官,跪拜起立,了無實事。”
“我朝之大小事務,皆是陛下與內閣欽定,常朝如擺設。”
“臣懇請再減常朝之數,恢複朔望朝製,一月兩朝,如此,可為陛下與百官減負,也便於各個衙門處理公事!”
葛受禮即將致仕,膽子也肥了。
他有暗喻內閣獨攬大權,朝會全是走過場之意。
但這是實情。
上千官員,三更起床,寒暑皆至。
隻是在皇極門內外跪拜起立,高呼萬歲,確實有些務虛。
唰!
這時,又一名官員走出來。
“臣附議,依照當朝實情,朔望朝會,便足矣。”
“臣附議!”
“臣附議!”
……
一時間,數名官員站出來,表示附議,他們也都厭倦了全是儀式化的常朝朝會。
張居正目視前方,一動不動。
他向來喜歡後發製人。
這時候,禮部尚書張四維站了出來。
“臣以為,張閣老已將日朝變更為一旬三朝,若再縮減,有違祖宗之製,當年太祖皇帝,一日多朝都不覺得辛苦,而今不過一旬三朝,你們就覺得辛苦了?朝會,不僅是君臣之禮的體現,還是展現帝王天威的重要形式,我反對朔望常朝!”
張四維說完,快速看了張居正一眼,見其沒有任何表情,便回到了隊列中。
他在揣摩張居正的想法。
一旬三朝是張居正提出來的,其目的就是為了去虛務實,而今一些官員顯然想要更務實一些。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
頓時,又有十餘名官員站出,附議禮部尚書張四維。
這些官員顯然不是愛上朝。
大多是覺得左都禦史葛守禮暗指張居正專權,故而要站隊,與葛守禮唱反調。
稍傾。
吏部尚書張翰站了出來。
“臣以為,一旬三朝,繁而無用,不如變為朔望朝會,若有大事,再開朝會即可。”
“臣附議!”
張翰剛說完,戶部尚書王國光和工部尚書郭朝賓便出列附議。
朝堂內。
最有話語權的,除了內閣的兩個閣老,就要數六部尚書和左都禦史了。
吏部、戶部、工部三大尚書都附議左都禦史葛守禮。
禮部尚書張四維反對,而其餘兩位尚書,兵部尚書譚綸不在京,刑部尚書王之誥則並未表態。
張四維見三位尚書都與他唱反調,不由得再次高聲道:“諸位,祖宗之法不可違,你們想一想太祖與成祖是如何上朝的,此等國之禮,斷然不可廢!”
“祖宗之法?當年世宗皇帝是如何說的,諸位可還記得?”葛成禮高聲道。
葛成禮致仕在即,顯然是要放飛自我了。
沈念差點兒沒有笑出聲來。
世宗皇帝,便是嘉靖皇帝朱厚熜,
嘉靖二十九年,群臣劾他不上朝,他道:“未頃刻有滯於軍機,而朝堂一坐,亦何益?”
直白來講就是:朕不上朝也沒有耽誤一件軍國大事,上朝有個屁用啊!
拿嘉靖皇帝舉例,顯然不是個範例,但卻能反駁有違祖宗之禮的說法。
某件事情,隻要有一位皇帝做過,後續的皇帝再做,違反祖製的大帽子便扣不上了。
縱使嘉靖皇帝荒謬。
在這常朝之上,他孫子小萬曆麵前,他兒媳婦李太後麵前,誰敢數落嘉靖皇帝的不是!
隨即,一名年輕的科道官站了出來。
“臣以為,若不施行朔望朝會,更多公務應在朝會之上決議,由陛下、閣老、群臣共同裁定,而非交付內閣票擬!”
聽到此話。
一直沒有說話的呂調陽頓時大步走出,扭臉嗬斥道:“胡說八道,若事事都現場解決,內閣有十個閣老都不夠,若人人都能參與裁定,諸事皆不能定!”
那名科道官眼眶泛紅,當即退到了後麵。
這時,又一名官員出列。
“臣以為,朔望朝會非臣子懶政,而是為了更好地處理政事,自考成法實施以來,各個衙門都是夜以繼日,甚是忙碌,朝會若隻是形式,便應縮減。”
“臣反對!朝會乃國之大禮,為臣者,若一月見陛下兩次,長此以往,君不知臣,臣不知君,有些臣子必然生出不敬之心!”
“臣反對!”又一名官員站了出來。
……
頓時。
皇極殿內變得熱鬨起來,屋外的人也都踮著腳尖、豎著耳朵聽著殿內的辯論。
此刻的沈念,甚是精神。
他這個位置,乃是看戲的上好位置,若朝堂每日都上演這樣的好戲,那他就不困了。
正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沈念不是參與朝會之臣,無須發言表態,故而心情非常輕鬆。
而此刻。
就在小萬曆聽著下麵的辯論,想法也左右搖擺之時。
簾幕後傳來一道輕咳聲。
“咳咳……”
小萬曆立即起身,然後雙手虛壓,高聲道:“安靜!”
這聲咳的意思是:有事不決,問元輔。
一旁,傳來馮保尖銳的聲音。
“安靜!”
馮保這一聲,穿透力極強,朝堂瞬間安靜下來。
小萬曆看向一直沒有表態的張居正,問道:“元輔,您如何看?”
張居正抬起頭,朗聲道:“陛下,臣覺得,此事既然已經公議,臣再拿主意,不甚合適,不如站隊表決吧!”
此種事情,最適合站隊表決。
張居正有時也要照顧大多數官員的想法。
他是官場勞模,但不是所有官員都想成為勞模。
有些規矩,他還是願意遷就大多數的。
小萬曆點了點頭,道:“眾卿,讚同朔望常朝者,站於右側,讚同一旬三朝者,站到左側,站定後,不許更改!”
小萬曆說完後,又補充道:“二品及二品以上官員,站與中間,最後表態!”
“鴻臚寺當值禮官,站隊之後,立即清點人數。”
小萬曆很聰明。
一旦這些尚書侍郎表態結束,其他官員大概率會選擇站隊,而非表現內心想法。
隨即,皇極門內外,如同菜市場一般。
穿青袍、朝冠三梁、束銀級花帶的五品官先動。
然後是穿大紅袍、著雲雁補子、孔雀補子、錦雞補子、仙鶴補子的官員陸續移動。
最後。
張居正和呂調陽兩位閣老,同時站在了左側,即保持舊例,一旬三朝。
片刻後。
站在禦座東南角的沈念,抬頭細瞅,發現兩邊人數差不多,都是烏泱泱一片。
約一盞茶過後。
鴻臚寺的一名禮官走上最前方,高聲道:“啟稟陛下,算臣在內,左側483人,右側483人,持平!”
“啊?”小萬曆甚是意外。
這時,官員們紛紛抬頭看向小萬曆。
該他拿主意了!
小萬曆眉頭皺起,他自然是讚同朔望朝會的。
但他這樣做是逆元輔之意,朝會後定然會被李太後罰跪。
可是,他又不願違背心意,繼續一旬三朝。
他若讚同朔望朝會,必須想出一個令所有人都信服的理由。
小萬曆想不出。
這時,小萬曆突然注意到了不遠處的沈念。
他不由得大喜。
沈念也是文臣,也是有上朝資格的,他也能站隊。
小萬曆決定讓沈念做這個艱難的決定。
就在沈念正以看戲的狀態望向下方時,小萬曆乾咳一聲,道:“剛才元輔道,此事應眾卿表態,朕不宜做決定,不知諸位發現沒有,還有一名官員未做決定!”
唰!
眾臣齊齊看向不遠處的馮保,但立即搖頭。
馮保作為內宦,他參與朝會,是當值,不是上朝。
唰!
這時,眾臣注意到了禦座東南角的沈念。
沈念正在環顧找人。
當發現官員們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時,有些傻眼了。
此刻的他,想要罵娘!
他覺得,他的仕途,處處都是坎兒。
先是因內書堂講學,差點兒替小皇帝背鍋,而後又因小皇帝冒失發言,他差點兒因起居注得罪小皇帝。
若不是他聰慧。
可能在京察時就被外放到窮鄉僻壤了。
而今日,他若站隊,定然會得罪一大批人。
他若讚同一旬三朝,許多官員半夜三更就要起床上朝時,嘴裡罵的定然是沈念。
他若讚同朔望常朝,一些祖製禮儀衛道士,定會不悅,甚至一下子就得罪了張居正、呂調陽和張四維。
一些官員望向沈念,忍不住都想要發笑,心中暗道:這個沈念,真是個倒黴鬼。
他們不相信沈念還能再次想出兩全之法。
……
注1:《萬曆起居注》:“五月十六日,上視朝,時未辨色,庭中猶舉燎,君臣多失朝者,侍班禦史劾奏,上命錦衣衛、鴻臚寺查黜不至者二百八十三員,各罰俸一月。”
注2:成化二十三年七月,失朝者達1118人,明憲宗朱見深令三品以上官員搬運5000斤泥灰,四品以下3000斤,九品以下1500斤;弘治八年二月,失朝者達620人,明孝宗朱佑樘令三品以上官員要搬500塊磚,四品以下300塊,九品以下200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