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北條家中的母女糾葛,將目光轉回近幾之地。
秋收之後,上杉輝虎的佐野領征伐因為斯波義銀的介入,暫時平息了戰火。
而在近幾,足利義昭與織田信長聯手的攝津攻略卻是勢如破竹。
三好家的衰敗速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正所謂樹倒猢猻散,各自奔前程。
原本,三好義繼在攝津國的統治就非常不穩固。
早先,細川宗家是攝津守護,掌控當地。三好家以細川宗家家宰身份起勢,漸漸成為細川宗家的威脅。
細川宗家並沒有坐以待斃,也曾努力壓製三好家,挑起阿波國三好長慶與攝津國三好政長的三好內亂。
三好長慶乾掉三好政長之後,反手屠滅細川宗家,三好四姐妹立誌上洛成就霸業,攝津國也從此轉為四國三好家統治。
三好長慶的上洛之路,被斯波義銀強勢阻斷,三好四姐妹一一暴斃,攝津國落入三好三人眾手中。
三好三人眾妄圖自立門戶,卻是流年不吉,走投無路隻好向四國的三好義繼低頭,被裹挾上洛,背上了弑殺足利義輝的大逆之罪。
在世人眼中,三好三人眾都已經被誅殺。跟隨三好三人眾的攝津眾,在三好上洛中亦是死傷慘重。
三好義繼帶著四國三好家的人馬撤回老巢,隻留下三好康長看守攝津國。三好康長能力不差,但她根本壓不住心存不滿的攝津眾。
這次攝津攻略,足利義昭以為先代複仇為名,占儘道義上風。
織田信長兵多將廣,與幕府組成聯軍來勢洶洶,沿著澱川殺入攝津國,攝津眾又怎麼會願意為敗落的三好家拚命
有熟悉攝津國內情況的鬆永久秀打前站,疏通關係,當地武家紛紛易幟反正,投入幕府的懷抱。
幕府軍剛才進入東攝津,西攝津的伊丹家,北攝津的池田家,這些從細川宗家跟到三好家的當地有力國眾,全部倒戈。
幕府軍的人還沒到,西攝津,北攝津已是傳檄而定。形勢到了這份上,還打個p仗。三好康長縮在堺港,隨時準備坐船跑回四國去。
而此時的堺港,津田宗及也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
堺南莊,天王寺屋。
天王寺屋的津田,乃是堺港有名的豪商之家。津田宗及繼承產業之後,又攀上了三好家的關係,使得天王寺屋越發興旺。
堺港商人有自治的傳統,武家雖然會在此地設卡征稅,但真正管理堺港的,是當地十家最強商屋聯手組成的堺會合眾納屋十人眾。
十家有力商人中,以千利休為首。千家來自京都,身後是幕府幕臣的背景。
千利休之下,最有發言權的是兩人,其一為今井宗久,其二為津田宗及。當年的兩豪商,是不相伯仲的對手,可今日卻又不一樣。
今井宗久跟對了主子,不但擁有武家身份,還幫著斯波家做成了北陸道商路,事業越發興旺。
津田宗及走的是三好政康這個三好三人眾之一的門路,三好三人眾因為弑君被誅滅,她已是喪家之犬。
商人的圈子,最是趨利避害,捧高踩低,津田宗及的日子自然是一天不如一天。
就在她陷入絕境之時,忽然有人上門拜訪,來人正是當年有過一次交易的羽柴秀吉。
兩人坐於茶室之中,羽柴秀吉學著京中茶人教授的手勢,小心翼翼舉杯品茗,感歎一聲。
“好茶!津田姬,許久不見,您的手藝又有精進。”
看著羽柴秀吉不懂裝懂的模樣,津田宗及矜持一笑,繼續著手展示茶道。
堺港三大商,都是茶藝高超的大師。沒辦法,商人地位低下,彆說攀枝武家,就連文化人都比她們說話硬氣。
所以豪商子嗣紛紛求學於茶道,一方麵將自己粉飾為文化人,另一方麵也是方便日後接觸武家,攀上高枝。
畢竟武家虛偽又貪婪,不但要錢,還要收得體麵。
三好政康當年每參與一場茶會,津田宗及就要送出幾百幾千貫,既有麵子,又有銀子,這就是商人獻媚武家的傳統模式。
看著當初為了買幾杆鐵炮少花點錢,還要與自己費半天唇舌的羽柴秀吉,津田宗及亦是感歎不已。
當初不起眼的木下秀吉,已經成了今日的京都守備羽柴秀吉,織田家的有力家臣。可自己呢混得還不如當年!
津田宗及收斂心思,客氣的笑道。
“羽柴大人大駕光臨,我自然要一顯身手,不能輕待了貴客。”
羽柴秀吉對津田宗及的恭維很是受用,她當然知道自己的茶道文化隻學了皮毛,但眼前這位茶藝大師卻隻能恭恭敬敬讚美自己。
這是什麼這就是羽柴秀吉一直苦苦尋求的尊嚴與榮耀!
當年,她被織田信長打發到近幾購買鐵炮,為省錢多買幾挺,從京都跑到堺港,結識了津田宗及。
隻是當年的兩人,地位不像是今天這般懸殊。
羽柴秀吉那時隻是個小小的鄉下姬武士,津田宗及雖然操持商道賤業,卻並未把她放在眼裡。
雙方一場交易,羽柴秀吉購買了一批鐵炮就走,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沒什麼感情可言。
可就因為有過這段經曆,讓羽柴秀吉就能在織田信長麵前誇下海口,毛遂自薦,沒有人比我更懂堺港商人。
於是,她得到織田信長授權,成為織田家介入堺港事務的代表。
此時的津田宗及,正陷入沒有靠山,被堺港勢利眼們排擠的尷尬境地。
羽柴秀吉便是看準了這一點,前來拜會,想拉攏這位堺港豪商,為織田信長再立新功,提高自己在織田家的地位。
兩人到底是初識,相互提防著琢磨對方的底細,客氣寒暄幾句之後竟然是無言以對,場麵頓時冷了下來。
津田宗及的確是處境窘迫,但越是這時候,越不敢輕易下注,以免局麵更壞。
羽柴秀吉其實心中比她更急,因為自己在織田信長麵前拍著胸脯打了包票,若是做不出成績,回去一定沒有好果子吃。
兩人品茶沉寂間,外麵忽然傳來幾聲犬吠。羽柴秀吉心頭一動,望著窗外說道。
“津田姬這裡也養狗”
津田宗及回答。
“天王寺屋後麵就是庫房,總要養些來看家護院,防著盜賊。”
羽柴秀吉笑道。
“狗好啊,我現在可喜歡狗了。
其實在我年幼時,我最羨慕欣賞村裡的貓,每日懶洋洋得曬太陽,對人愛理不理,活得自由,獨立,平等。”
津田宗及點頭道。
“貓性自我,與人隻是合作關係。人喂貓,貓抓鼠,各取所需,互不相欠,確實自由自在。”
羽柴秀吉指著窗外,說道。
“可我長大之後,卻不羨慕貓了,更喜歡狗,你知道為什麼嗎”
津田宗及目光閃爍,恭謹道。
“願聞其詳。”
羽柴秀吉緩緩說道。
“正如你所言,人貓是平等的關係。
貓有時候是很討厭,總是拒絕人類的命令,神經質,衝動,獨來獨往,就像是沒被社會毒打過的年輕人一樣。
而人與狗的關係,卻是主仆。狗離不開人的照顧,依賴人,更服從命令。
年幼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喜歡合作,不喜歡被支配,總是與貓共情,討厭對人搖尾乞憐的走狗。
而現在的我,卻希望能夠成為主君最青睞的忠犬。”
津田宗及沉默半晌,說道。
“忠犬雖然好用,但如果被主人拋棄,下場更為淒涼,遠不如獨來獨往的貓。”
羽柴秀吉噗嗤一笑。
“淒涼貓之所以能夠保持自我,是因為無牽無掛。但人不一樣,人是群居的,狗也是群居的。
自由的少女,終究會背上鐐銬。也許是老去的父母,也許是沉重的房貸,也許是嗷嗷待哺的丈夫孩子。
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女彆做夢了,年輕人都想當貓,最後卻都活成了狗。
隻要少女還活著,社會就有一百種辦法讓她變成一條吐著舌頭,賣萌乞食的狗。
既然終究要當狗,為何不替自己找個好主人害怕未來被拋棄,就要當無依無靠的貓那你的家人怎麼辦天王寺屋的產業怎麼辦
當狗有什麼不好!”
羽柴秀吉從輕聲細語,到言辭激烈,最後一掌砸在案上。
茶水四濺,津田宗及的身體跟著一震。她抬頭看向對麵,眼前秀氣如男孩的羽柴秀吉,雙目中翻滾著野火。
“三好家已經完了,幕府大軍很快就會控製攝津國。
千利休是幕府的狗,今井宗久是斯波家的狗。隻有你還想著當一隻自由自在的貓,可能嗎
織田家需要堺港,我帶來了織田大殿的恩典,隻問你一次,你願不願意成為織田家的狗”
津田宗及沒想到,羽柴秀吉會如此直接了當。
她的嘴唇顫抖,內心屈辱,三好政康即便貪婪她的供奉,討要大量的錢財,至少還留了一層體麵給她。
而出生低賤的羽柴秀吉,卻是粗暴撕掉了她茶道大師的體麵,一巴掌抽在她的臉上,打滅了她所有的幻想。
你不過是個操持賤業的商賈,要什麼體麵,要什麼尊嚴
津田宗及想要發怒,想要把羽柴秀吉趕出去,但她不敢。
因為織田家的軍隊很快就要來了,堺港有多少人正琢磨著四處求門路,當狗而不得。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羽柴秀吉是真的看得起她,才給了她這個優先當狗的機會。
想起自己的家人,想起自己苦心經營的產業,津田宗及內心的憤怒漸漸平息,臉上堆砌起笑容。
從這一刻起,背負良多的她,完成了從貓到狗的轉變。
而在津田宗及轉變態度,伏地認主的一瞬間,羽柴秀吉用手擋住了她屈辱的叩首,她疑惑得抬頭看向對方。
此時的羽柴秀吉一改之前的強硬,一臉誠懇說道。
“從此以後,你不再是獨來獨往,而是我的夥伴,我們都是織田大殿的人。
非常感激你的信任,願意與我一起為織田家服務,讓我們攜手共進,一起創造美好的未來。
請多多關照,津田姬。”
津田宗及看著她真摯的眼神,一時說不出話來。
竹中重治常說,羽柴秀吉身上有一種獨特的領袖,熱情又真誠,是能夠團結大家一起奮進的力量。
在她一次次的提醒下,羽柴秀吉做人的方式也越來越坦誠熱切,潛移默化中強化著這種人格魅力。
津田宗及顯然被她前倨後恭的態度給弄懵了,但拳頭卻是下意識緊了一緊。
夥伴嗎麵對羽柴秀吉熱情洋溢的邀請,她微微點點頭。
———
堺港,港口區。
弗洛伊斯正在教堂禱告,門外匆匆走進一名傳教士,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
她睜開眼睛,轉頭看向門外,喃喃自語。
“津田宗及,原來織田家選擇了她。”
———
堺港,新選組駐地。
中庭,白發的異域少女一身姬武士打扮,正舉著一把木刀練習拔刀術。她的表情淡漠,就像是對什麼都不在乎。
高田雪乃病怏怏得靠在門廊的柱子上,似乎在打瞌睡。
白發少女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愣愣看著牆外的天空,她的身後傳來雪乃的聲音。
“小奏,還差一百下哦。”
立華奏轉過身,用發音有些古怪的日語說道。
“我叫威廉。”
雪乃的大眼睛呆呆,說道。
“小奏,不練完不能吃飯哦。”
立華奏重複道。
“我說,我叫威廉。”
兩名麵容淡漠的少女無情對視,目光交彙處似有電光火石。
半晌,雪乃說道。
“主君說了,你叫立華奏,你就是立華奏,這是不可違背的命令。
你很聰明,日語學得很快,三個月就可以用於日常交流。
但是你對武家禮儀的掌握非常糟糕,主君的命令是絕對的,必須服從,你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嗎”
立華奏淡淡說道。
“我答應為大領主閣下服務,作為贖回我生命應該承擔的代價。但我並沒有說過,我要成為一名姬武士。
為什麼我要被迫呆在這個窄小的院子裡,被你逼迫學習什麼奇怪的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