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勢貞教回答道。
“織田殿下,您有所不知。
當初三好長慶上洛,丹波國被三好義賢以奇謀迅速攻略下來。
在丹波國內,存在部分幕臣領地,而蜷川親世就是當地幕臣的領袖人物。
禦台所在與三好家的談判中,極力維護丹波國幕臣領地,蜷川親世感恩戴德,對禦台所的態度很親近。
也因此,蜷川親世才會被先代委以重任,執掌政所大權。
據我所知,蜷川親世一直與斯波家來往親密。連這次應對三好家的策略,也是斯波家重臣明智光秀為她謀劃。”
伊勢貞教侃侃而談,有破釜沉舟之意。
她身後的幕臣中,就有蜷川親世一派的人。她大庭廣眾告訴足利義昭,蜷川親世是斯波義銀的人,這算什麼意思
彆人也不是傻子,足利義昭與斯波義銀之間尷尬的正統關係,必然會深刻影響新幕府未來的政局。
伊勢貞教狗急跳牆,明指蜷川親世是斯波義銀的人。這是扯掉了幕臣內部矛盾的遮羞布,把雙方的暗鬥公開化,借此向新主子獻媚。
足利義昭望著一臉真誠的伊勢貞教,有些為難。
伊勢貞教從逆的罪證確鑿,其實是殺雞儆猴的最好對象。拿下她,就足以讓幕臣們老實聽話。
但現在,足利義昭遲疑了。
幕府最核心的機構是政所,領導幕臣兩派的首領,就是政所執事伊勢貞教與政所代官蜷川親世。
蜷川親世是足利義輝扶持起來,向伊勢貞教奪權的傀儡。但現在足利義輝死了,蜷川親世又受過斯波義銀大恩,雙方關係很深。
如果這時候拿下伊勢貞教,那麼幕府日後的運轉,必然是由蜷川親世來主持。
也就是說,斯波義銀這個幕府地方實力派領袖,對幕臣未來的首席大佬蜷川親世,擁有非常大的影響力。
地方實力派與幕臣聯起手來,足利義昭這個新將軍當得還有什麼意思
統治者寧可底下人相互攻訐,分而治之。也不願意看見她們和睦相處,一團和氣。
要是下麵人全都一個鼻孔出氣,那統治者不就等於被架空嗎
何況,斯波義銀還擁有比足利義昭更加正統的河內源氏嫡流名分,踩著足利義昭的要害,讓她時時刻刻不安。
比起舉棋不定的足利義昭,織田信長卻是目光深邃看向侃侃而談的伊勢貞教。
這個在幕府中幾經沉浮的老狐狸,的確有些能耐,她準確抓住了足利義昭的心理。
比起為先代報仇,清算逆黨的政治需要。足利義昭更在意的是未來在幕府中,被斯波義銀架空的現實威脅。
在主要矛盾麵前,次要矛盾當然就顯得無關緊要了。
伊勢貞教是不是參與殺害足利義輝,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沒有能力幫足利義昭對付斯波義銀。
在足利義昭猶豫之際,織田信長笑著問道。
“聽起來,伊勢貞教大人心中還有些不平之氣”
伊勢貞教肅然道。
“臣下不敢,我隻是有些擔憂。
武家天下,幕府大政,應該是由姬武士主導。
先代在世之時,我與蜷川親世大人不過是政務之爭,但大家心裡都是為幕府基業考慮。
公事可以有爭執,但私下交往,大家還是朋友。”
織田信長笑道。
“哦那現在不也一樣嗎幕臣們還是在為幕府效力。”
伊勢貞教搖頭道。
“不一樣。
初代足利將軍開幕建牙,幕府立足京都兩百年,但凡出現男人乾政之事,必然引發亂局。
想當初,日野禦台所乾政,僅僅隻是打著將軍的旗號,就鬨得天下議論紛紛,幕府內外亂政。
蜷川親世大人忠心,禦台所天縱奇才,自然與日野禦台所大有不同,但我還是忍不住擔心。
男兒乾政,乃是亂世之兆。前車之鑒,後車之師,當謹慎也。”
伊勢貞教此言一出,全場嘩然,這老娘兒真是豁出去了。
她舉的例子雖然隱晦,但在場都是高階武家,自然明白她言語中的惡意。
八代將軍的禦台所,日野富君涉政經商,惹出八代將軍之亂,可謂幕府由盛轉衰的節點。
伊勢貞教借日野富君說事,暗指斯波義銀也會亂政,用心歹毒。
日野富君是與當時的幕府管領細川政元聯手,掌控大政。
伊勢貞教以斯波義銀與蜷川親世,類比日野富子與細川政元。這是當眾撕破了臉皮,把斯波義銀與蜷川親世往死裡抹黑。
這老嫗真是瘋了。
伊勢貞教也是沒有辦法,她自知這個比喻荒唐。
日野富子那個惡男,如何能與斯波義銀這位大義化身相提並論
蜷川親世這庸才,又怎麼比得上細川宗家傑出家督的細川政元
她說話已經完全不顧邏輯,學著鬆永久秀的無恥無底線,如同瘋狗一般胡亂攀咬。
可關鍵在於,上首的足利義昭與織田信長,她們兩個愛聽啊!
足利義昭眼前一亮,織田信長嘴角微翹,看向伊勢貞教的眼神同時柔和起來。
斯波義銀風華絕代,在近幾更有足利軍神之名,戰無不勝,沒人願意出麵得罪這位天下奇男子。
伊勢貞教這條瘋狗竟然胡言亂語,敢往斯波義銀身上潑臟水,是足利義昭與織田信長需要的人才。
像這種有能力有經驗有地位的老狗,兩人絕對找不到第二條。走過路過,不能錯過。
足利義昭與織田信長目光一觸,皆是微微點頭。
伊勢貞教與三好家勾結的罪名,可以先放一放。她既然這麼懂事,就試著讓她去對付斯波義銀。
失敗了,連累不到兩人身上。要是僥幸成功,那真是賺大發了。
兩人的想法,就是伊勢貞教的求活之道。
伊勢家已經走投無路,死裡求生,唯有做彆人不敢做的事。伊勢貞教以蜷川親世為引子,咬上斯波義銀,就是為了表明自己的價值。
隻要兩位殿下肯放伊勢家一馬,伊勢貞教就會以日野富君的前車之鑒為由,對斯波義銀下手,讓兩人坐享漁翁之利。
她賭的,就是足利義昭與織田信長對斯波義銀的忌憚,超越其他一切政治需要。
此時看兩人忽而曖昧的態度,伊勢貞教感覺自己應該是賭贏了。她一時心情激蕩,忍不住重重咳嗽起來。
足利義昭裝作關懷,說道。
“老大人還在病中,卻在風中吹了半天,這底下人怎麼不曉事呢
伊勢老大人為幕府效力多年,曆來忠心耿耿。三好上洛的亂局,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事情。
老大人能摒棄自身榮譽,忍辱負重守護京都。這份心思,我亦是深表敬佩。
隻是三好大逆弑君之舉,實在是驚世駭俗。若是幕臣們沒個交代,總是說不過去。”
伊勢貞教捂著嘴咳嗽,混濁的雙目中閃過一絲厲光,向身後悄悄打出一個手勢。
兩名幕臣看見伊勢貞教的暗示,對視一眼,眼中皆是決然。
她們一起出列鞠躬,說道。
“三好上洛,禍害京都。
伊勢老大人本不想趟這渾水,是我等以大義裹挾,她深感幕府恩德,才不得已出麵與三好家周旋。
如今,老大人因為我等建言而受到苛責,英名受損,我等還有什麼麵目苟活於世。
唯有一死爾!”
說完,兩人同時撩開上衣,用早已準備好的懷劍在肚子上劃出十字,狠狠切了下去。
她們的動作不快,若是有人願意阻攔,自然能攔下來。但議事廳的場麵,卻是一片平靜。
足利義昭與織田信長冷冷看著她們切腹,伊勢貞教嘴上喊著不要,眼睛卻是死死盯著上首兩位殿下。
隻要上首兩人不阻攔,那就是接受了伊勢貞教的條件,默許伊勢家過關。
但之後,伊勢貞教必然要對斯波義銀竭力攀咬。讓這位禦台所無法在京都立足,完成雙方不可明言的政治交易。
果然,兩幕臣順利切腹,無人喝止。伊勢貞教心頭一鬆,這才痛哭流涕,喊道。
“兩位大人莫要切腹謝罪,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上首的織田信長鼓掌兩下,說道。
“真忠義之士!”
然後她點了兩名姬武士,為切腹者介錯。
足利義昭不說話,眼看著議事廳斬首濺血。等屍身被外麵戒備的旗本拉走,她才感歎道。
“伊勢老大人,節哀。”
伊勢貞教老淚縱橫,伏地叩首說道。
“是我做事不妥,這才連累她們羞愧切腹,禦前失儀。
懇請足利義昭殿下嚴肅懲戒於我,以正視聽。”
伊勢貞教以禦前比作主位上的足利義昭,這是把她當成了足利將軍來對待。
足利義昭的臉色越發柔和,關切說道。
“老大人抱病在身,我怎麼忍心重罰你呢。
罷了罷了,京都從逆之事,改日再議。”
足利義昭不說寬恕,隻說改日再聊,這就是留下後手。
若是伊勢貞教不對付斯波義銀,足利義昭就會翻臉,把伊勢貞教從逆之事再議,讓伊勢家完蛋。
其實,她多慮了。
一場政治交易在不言中達成,在場眾姬都是見證者。幕臣中也有蜷川一派的人,今日之事很快就會傳出去。
伊勢貞教這次把斯波義銀與蜷川親世得罪狠了,就算她不動手,那兩人也不會放過她。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大多時候是臉上笑嘻嘻,暗中捅刀子。但要是撕破了臉,那就是你死我活,斬草除根。
伊勢貞教自己把事情做絕了,之後的事就由不得她後悔。斯波義銀不把她給弄死,以後就沒人在乎斯波家的感受了。
織田信長看著足利義昭預備的後手,隱隱想笑。
伊勢貞教根本不可能反悔,足利義昭刻意留下的後手就顯得畫蛇添足,政治手段青澀,難免讓人看輕幾分。
伊勢貞教伏地謝恩,她用兩名幕臣的鮮血,暫時過了關。
織田信長看了眼足利義昭,說道。
“足利義昭殿下上洛,順利抵京,乃是幕府的福氣。
隻是京中原有的秩序被三好叛逆攪亂,負責侍所的一色家早已遠遁回領。
我有洛中法製文書敬上,懇請殿下允許織田家姬武士,出麵維護京都治安。”
足利幕府建立之後,逐步從鐮倉幕府的禦家人製度,過度到足利將軍為首的守護體係。
幕府用於管理禦家人的軍方機構,侍所,也因此權力縮水,慢慢淪落為維護京都治安的存在。
足利幕府初期,與三管領並稱的侍所四職名門,隨著時間流逝,一一敗落。
三好上洛之前,管理京都侍所的是四職之一,一色家。
一色家世襲丹後守護,掌控丹後一國。丹後國石高十一萬,位於丹波國西北,距離京都不遠。
一色家聽聞三好家上洛,駐京的姬武士迅速逃回丹後國。雖說一色家實力遠不如三好家,但這般狼狽實在是太過丟人。
織田信長提出洛中法製,就是想借一色家的不堪,重新規劃京都守備,用自己的人馬替代掉已經爛透的侍所。
足利義昭猶豫了一下。
一色家把持的侍所,在這次京都事變中的表現,的確讓人非常失望。可事實上,卻怪不得一色家。
真正負責京都守備的力量,從來都不是侍所,而是足利馬回眾。
足利將軍怎麼可能讓一色家把持京都內外的兵權,五百足利馬回眾才是京中的軍事主體。
要不是足利義輝托大,以為自己已經掌控了局麵,把五百足利馬回眾儘數調去阪本城。足利將軍家的下場,未必會如此慘烈。
在侍所的一色家隻有小貓三兩隻,純粹是來京都城下町撈好處的。麵對三好家的上洛大軍,無兵無將當然隻能逃之夭夭。
織田信長借口侍所無能,獻上洛中法製,提議由織田家負責京都守備,是想染指京都軍權。
足利義昭肯定不能答應,但她不知道該怎麼拒絕織田信長。
三好家剛剛撤退,斯波義銀即將上洛。
足利義昭這位未來的公方大人,現在隻是個沒名沒分的尷尬人物。她還需要拉住織田信長為自己站台,外拒三好,內鬥斯波。
但織田信長的要求太過分,若是給了她京都守備之權,日後隻怕尾大不掉。
前門拒狼,後院進虎。足利義昭怎麼選都是錯,頓時愁眉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