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招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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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昔潮一路追殺逃犯一無所獲,一回到趙宅,就看到了衝天的火光,還有那個將要被投入火中的紙人。

那一瞬間,他心頭無數個念頭奔流而過,無數次想過抽身離去。

不要過去,他想。

那不過是幻覺。

先前的幻覺裡,她穿著嫁衣,與他拜了堂。

這是他經年終而複始的幻夢,這個夢,十年前常做,十年後也做,做了整整十年。

隻這一回的夢境雖無比詭異,卻又無比真實。

既然是夢,他心想,為何不能放肆一回。於是他放任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平靜而又癲狂地,和一個紙人拜了堂。

那次還能視作是為了辟謠破案,是情勢所迫,那這一次,就不要再陷入幻覺裡了。他對自己道。

那個人,早已經死了十年了。

然而,身體已先於他的意誌,作出了決斷。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衝入火中,。

所有人陷入懵怔之時,顧昔潮翻騰不息的氅衣,已跨入火中,身下驟然燃起了焰光,一下子竄得老高。

可他好似渾然不覺,直衝到那團火芒前麵,長腿一跨,猛然踢開了那側燃燒的柴火,同時雙手伸入火中,將其中那個燒得已近蜷曲的紙人一把撈了起來。

所有形貌相同的紙人當中,他偏偏一眼就選中了那一個。

愣在原地的一眾軍士醒過神來,飛奔過去,替他褪去燒著的氅衣,猛力撲打還在燃燒的火星子。

顧昔潮提著紙人步入正堂,又將紙人放回了太師椅上後,轉身離去,留眾人在雪地裡茫然無措。

夜深雪重。

顧昔潮沒有和軍士們一起圍著篝火,而是獨坐階前,焦黑的氅衣曳地,覆滿皚皚殘雪。

茶水沸騰的聲音在空寂的院中突突響起,還有一些聽不清的人語和鼾鳴。

“要我說,這紙人道士家中遍地都是,燒了便燒了,再讓他紮一個便是。將軍又是何必?”

“你沒看到,那個女紙人是將軍之前拜過堂的。這麼多年,你何曾見他近過女色?沒有啊,這可是頭一回!竟還隻是個紙人!”

“你胡說些什麼,將軍隻是為了破除迷信,才在大庭廣眾之下和紙人成親吧?”

“可我總覺得,將軍對那紙人不一般……”

駱雄瞪了竊竊私語的軍士們一眼,那幾人便不敢再出聲了。

他跟了將軍十餘年,從京都到北疆,哪怕當初接下貶謫北疆的聖旨,將軍也不過一笑置之,何時見過他這般反常的模樣,活像是見了鬼。

駱雄一麵撣去氅衣上燒焦的皮毛,看到被火燒破的箭袖,還有手臂的舊傷,不禁長歎一口氣,遞上了剛煮好的茶:

“近月來北疆雪災,將軍奔馳救災,不辭辛苦,曾連日不曾合眼。這回才得了那些逃犯的線索,又是馬不停蹄追擊數夜,還受了傷。”

“這一次,又給那人逃了,將軍明日起定是又要晝夜不歇地搜查吧?”

顧昔潮點點頭,接過茶,抿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還是一飲而儘。

邊關的粗茶,不比京都濃香馥鬱,究竟是苦中帶澀,毫無回甘之味。即便他困守北疆十年,也已飲了十年,還未習慣,仍是覺得難以下咽。

然而,此刻這縷苦澀縈繞唇間,倒也令他生出幾分清醒來。

她活生生地咒罵於他的樣子亦是他腦海中的臆想。因為自從淳平十九年之後,她隻會冷冷看著他,不發一言,一出手就是殺招。

顧昔潮舉目望去,親衛已四散,小院寂靜無聲,隻餘空空蕩蕩的雪地,階前積雪又深幾寸。

他從磨得發白的襟口取出一支短簫,緩緩吹起了一支調子。

簫聲古樸悠遠,如水波澹澹,又如群山靜默。

駱雄聽到簫聲先是一愣,而後搖頭輕歎。

將軍每有心事,都會吹起這首曲子。他曾問起過,將軍說,曲子是一位故人所授。

什麼故人,讓將軍十年如一日這般惦念?

駱雄深知,這個時候不能打擾。他睡眼朦朧,倚在門前打起了瞌睡,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問:

“我是否仍在身在夢中?”

像是在喃喃自語。

“這……”駱雄驚醒,撓了撓頭,以為他在問自己,呆滯了好一會兒,才遲疑著道,“我想想,我做夢時候,夢中一切都是幻覺,那麼打架也不痛,受傷也不疼。”

聽到他的回答,簫聲戛然而止。

顧昔潮放下了短簫,覆在袖下,置於膝上。

他垂眸,眯起了眼,被火燒著的手臂微微一動。手背上已被火燒出了點點黑色的焦痕。

皮下埋著骨,骨間連著筋。

方才不覺,可是現下,未有一處,不曾生疼。

升騰的熱氣氤氳了顧昔潮的麵容,看不清神情,隻見薄韌的唇微微揚起,勾出幾許嘲諷的意味。

痛若是真切的,那幻覺,還是幻覺麼?

……

灼燒的劇痛漸漸散去,沈今鸞蘇醒過來。

身上四處的焰火不見了,纖薄的紙皮被熱焰熏得皺了許多,看著更加醜陋扭曲。

方才荒蕪的寂靜中,飄蕩著似有似無的簫聲,曲調她有幾分熟悉,是她幼時在北疆常聽的那一首。

她痛得昏死過去,聽著簫聲莫名覺得心中很安定。

此時醒來,她的眼簾勉強扯開一道線,看到她身邊是趙羨,周圍四散著幾張符紙,他正在用符紙修補紙人身上的洞眼。

“敬山道人?

趙羨一下子驚醒了,看著空空蕩蕩的正堂,目光最後落在那個紙人上。

她直挺挺地坐在太師椅上,頭顱雙肩燒穿了好幾個洞,兩頰胭脂詭異的紅,嘴角僵硬地上揚,似是要朝他擠出一個笑容來。

那細細的聲音像是從紙人天靈蓋裡冒出來,禮貌至極,卻不怒自威,似含憤意。

趙羨撫了撫心口,生怕她又要害他,先發製人地道:

“哎!你先彆動手,是我不顧性命救得你!那些兵真是蠻不講理,以為我私藏逃犯,就拿你這紙人出了氣。幸好我將他們痛斥一頓,才最後救下的你。”

沈今鸞想起,方才被投入火中,魂魄隨著紙人焚燒,如萬蟲噬心,痛苦難耐。在她支撐不住的時候,漸漸閉上的眼縫裡好像看到一道身影朝她奔來,緊接著,有雙遒勁有力的手緊緊環著她虛無的腰身,將她從一片熾熱中撈了出來。

她揉了揉眼,看了一圈這趙宅,家徒四壁,寒風蕭瑟。趙羨還在儘心竭力地為她修補紙人,一時間,她被投入火中的憤恨和恐懼頓時泄了氣。

趙羨將畫好的符咒糊在了紙人頭上,補上一個漆黑的窟窿,歎氣道:

“你這孤魂存於世間本就不易,若是就此消散,實在可惜。我為了薊縣損了陰德多年,救你也算攢下一些功德罷。能救一個,便是一個。”

“既然這樣,你再幫我一回吧。”沈今鸞道。

趙羨畫符的手一頓,驚異地道:

“你的魂魄本就虛弱,紙人又被燒得這般慘烈,你現在動一下都困難,又如何能追上那來去無蹤的鬼相公?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趙羨苦口婆心,沈今鸞卻漫不經心,她看了一眼還留在院中的軍士們,眉峰一揚,道:

“這不正好有一陣東風麼。我正好可借這東風尋人。”

憑她一己之力,茫茫北疆,大海撈針,確實難以尋人。但顧昔潮兵馬遍布北疆,一聲號令,將整個北疆翻個遍也不過翻手之間,找個人不過探囊取物。

再者,以她這幾日來對顧昔潮的觀察,就算不為顧辭山,他也會傾儘全力找到那逃犯,斬草除根。

既然目的一致,她略施小計,驅使顧大將軍也並非難事。

她雖然極不情願和顧昔潮合作,但是為了父兄的遺骨,為了早日往生,也隻能取這下下之策了。

這邊廂,趙羨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好聲好氣地道:

“顧將軍可不是好糊弄的。這幾日你也看見了,他擺明了一點都不信鬼神,又怎麼會相信人被鬼抓走了這套說辭?”

那位將軍,即便粗衣布服,也有一股淩烈之氣,令人凜然不敢逼視。他可不想再去觸黴頭。

沈今鸞挑了挑眉,輕淺地道:

“就算他不信,我讓他信不就成了。道士,你最後助我一次。”

……

“大人們是不是在找那逃犯?

駱雄抬頭,又見那窩囊道士畏縮的樣子。他騰然起身,按住刀,厲聲道:

“你知道人在哪?”

“我不知道,但、但是……”趙羨心一橫,豁了出去,大喊道,“她、她們知道。”

所有人下意識地順著趙羨手指的方向看去。

隻見正堂之中,昏暗異常,供桌上香火繚繞,十九座靈位,如層巒疊嶂,威嚴聳立。每一座牌位之後,各自立著一個紙人,身軀僵硬,麵目詭譎,卻如有生氣。

靈位底下的太師椅上,仍是端坐著那個舊舊的紙新娘。

紙人一身紅衣,如血浸染,身側香火煙雲繚繞,氣度雍華不俗。

“我能招來她們的魂魄,助各位大人找到鬼相公,追凶尋人。”

“人有人路,鬼有鬼道。大人們又何妨一試呢?”

趙羨一鼓作氣,按照劇本念完了台詞,深吸一口氣。駱雄怔了怔,又要大罵,卻見將軍穿過了眾軍士,疾步走進了正堂。

此時無風,堂前一片簾幕卻被吹得翻湧不息。

此時無聲,三縷香火嫋嫋卻有細語如同幽咽。

此時無光,紙人空洞雙眼卻如目光炯炯相望。

趙羨小步走到供桌前,點燃了準備好的三支蠟燭。可怪,哪怕燃了三支蠟燭,堂內依舊昏暗無比。

隻見他向供桌前正中的紙人叩首,假意恭恭敬敬地道:

“貴人在上,若有回音,燭火為信。”

接著,他裝模作樣地開始做法,唱誦道: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歸來,歸來!”

忽明忽暗的火光裡,駱雄瞄了一眼沉默的將軍。

男人立在堂中,雙眸沉黑,看不清究竟是在看滿堂的神位,還是在看那個詭異的紙人。

不言讚成,不言反對。

駱雄心中驚異,這竟然是默許了,隻得退下,再未阻攔。

隻見趙羨故作玄虛地燒了一張明黃色的符咒,扔向晦暗的半空,火星子紛紛揚起,散落滿地,緩慢地湮滅。

他一麵念念有詞,一麵揮舞著不知哪裡來的拂塵,最後大喝一聲,問道:

“可曾見過鬼相公?”

“啪嗒”一聲。

陰風吹來,供桌上第一支蠟燭滅了。其餘兩支紋絲不動。

一陣煙氣嫋嫋飄散,又緩緩聚攏,簇擁在了紙人身邊。

不言不語,勝似言語。

這,便是“見過了。”

最末幾名軍士緊張地握緊了腰際佩刀,手指不住打顫,刀柄發出一聲鐵器相擊的清脆嗡鳴。

駱雄瞪大了眼睛,抱臂在胸,不屑地道:

“巧合罷了。”

趙羨繼續燒了一張青色符紙,又問道:

“鬼相公是否帶走了那名逃犯?”

第二支燭焰輕輕顫抖一下,靜止不動。

“嗬——”駱雄輕嗤一聲。

就在眾人要舒出一口氣時,第二支燭焰一下子滅儘了。

堂內,又暗了幾分。

趙羨拾起最後一張符咒,紫繒為底,黑墨作書。他環視一圈,將符咒投入香爐之中,大聲道:

“可知那逃犯身在何處?”

話音剛落,甚至紫繒符還未燃儘,最後一支蠟燭已倏然熄滅,整間正堂再度陷入無邊晦色之中。

沒有人敢出聲,沒有人敢動一下。滿堂的人,宛若石像一般靜止了。

良久,輪到駱雄結巴了,他手指了指虛空,又收了起來,從來洪亮的聲線顫了顫,道:

“這、這……將軍?”

“出去。”

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顧昔潮突然令道。

他的語調波鎮定如常,一絲顫意也無,甚至還帶著一絲疲憊。

眾軍士尚在懵怔,杵著不動,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冷厲:

“都出去!”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如蒙大赦一般退出了正堂,噤若寒蟬。

人走後,正堂兩頁破漏的大門,也在這時戛然合攏,將這座正堂圍作一間暗室。

紙人裡的沈今鸞心中竊喜。一場戲便能引得顧昔潮上鉤,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輕咳幾聲,坐直了身子,指了指腳下,命令趙羨道:

“你跟他說,我可以幫他找到鬼相公抓回那個逃犯,隻要他跪下,在此給我磕三個響頭。”

趙羨聽得一個頭兩個大,委婉地轉述道:

“將軍大人,若貴人願意出手相助,可需小人即刻招魂?”

顧昔潮手持長刀,在供桌之前踱著步子。那一寸刀尖抬起,緩緩移至最後的第十九座靈位旁邊,那一處空白的缺口。

正是前日被他劈斷的,她沈今鸞的靈位所在。

男人聲音低啞,唇角微微的弧度猶似嘲諷笑意,淡淡地道:

“此人的魂魄,你也能招來?”

香火搖曳一下,沈今鸞魂魄莫名一顫,茫然之間,男人手中的那一道森寒鋒刃已至紙人頸側,輕柔地拂開烏黑鬢發。

“既是要招魂……”

顧昔潮薄唇微啟,氣息拂動,每一個字都暗藏殺機:

“顧某,隻要她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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