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西畔。
漢軍前部三千餘甲士荷甲持戈,全副披掛,列好了陣勢。
吳軍千餘甲士背臨漢水而陣,與漢軍相對。
玄亭侯、征東將軍高翔,此刻正在漢、吳二軍中間的空白地帶,同吳奮威將軍孫恭進行交涉。
與吳軍宿怨頗深的漢軍甲士此刻殺氣騰騰,大有征東將軍一聲令下便殺穿此間吳軍之勢。
此間吳軍人數不過兩千出頭,懶懶散散,殊無氣勢,見到漢軍甲士竟已全副披掛,並嚴陣以待,氣勢更加弱了幾分。
孫恭一開始負責扼守西城北口,防備魏軍,一收到漢軍棄船上岸的消息,便立刻組織了兩千人馬往西南趕來。
然而彼處距眼前漢吳對峙之所十六七裡之遙,等他率軍趕到之時,三千漢軍甲士已經占領了一處高坡,居高臨下列陣。
這三千甲士身後,漢軍士卒正北依山嶺餘脈,環車為營。
另有數以萬計的民夫,持刀斧至北山伐木。
孫恭也不知道,漢軍是準備在此地就地紮營,還是在籌備打造浮橋所需的材料。
高翔與他聊得很不愉快。
自打北伐以來,高翔便一直負責防守事務,一開始是控扼陳倉古道上的列柳城,其後又是回軍漢中,防備東三郡的魏軍。
在關中全勝,還都長安的消息傳回漢中戍地後,他與一眾將士驚喜欲狂,額手稱慶的同時,又羨慕嫉妒得眼睛發紅。
現在,終於離開了戍地,在趙車騎的帶領下東征三郡,所有人都憋了一股子勁想要發泄。
天子已經授意,西城誌在必得,勢在必取。
倘若吳軍膽敢阻撓,則報仇雪恨,就在今日。
吳將孫恭從高翔的聲色措辭中,感受到了高翔對他的不屑一顧,或者說咬牙切齒。
而夜幕的籠罩下,高翔身後那嚴陣以待的數千甲士不聲不響,戰意與殺意卻幾乎凝成實體,撲麵而來。
在高翔再次對他出言不遜後,他忿然起身,喝罵道:
“高伯翼,你究竟意欲何為?!
“漢吳之盟不可破,你難道不知道嗎?!
“難道漢主已決定背盟敗約,與我大吳一戰不成?!”
身高七尺八寸的高翔憤然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對著繼承了孫氏柯基基因的孫恭睥睨道:
“你也有臉提背盟敗約?!
“當年你江東鼠輩背盟敗約,奪我荊州,毀我大漢興複之望,這筆舊賬還沒算呢!”
適才一起坐下論事,孫恭還不覺得眼前這五十餘歲的老將能給他帶來什麼壓迫感。
但眼下雙方都站起身來,才發現對方老則老矣,但身形威猛,氣勢雄渾。
其人最後那句“這筆舊賬還沒算”,更讓他噤若寒蟬起來。
就在他愣神心怯之際,但見眼前那名須發斑駁的老將再度冷哼,繼而斥喝道:
“就憑你剛才說我大漢天子背盟敗約。
“我就是現在殺了你,再揮師儘誅你帶來的這些鼠輩,我身後這幾千壯士也義無反顧!”
說著,高翔已扶劍出鞘:
“快滾!再不滾,我高翔誓要讓你這庸奴血濺五步!
“再給你兩刻鐘時間,帶著你身後這一群鼠輩滾開,莫要阻撓我漢軍取水!
“否則,莫怪刀劍無眼!”
言罷,高翔再不理會孫恭,返身朝軍陣行去。
氣勢矮了數頭的孫恭,此刻見高翔放完狠話後便棄他而去,一時被激得大怒不已,對著高翔雄壯的背影忿然怒罵:
“未得漢主授意,你何敢至此!
“難道你敢背主之意,壞吳蜀之盟不成?!”
他從高翔的話裡聽出來了,蜀主並沒有打算在此時背盟敗約。
派趙雲、高翔諸將前來,大概是要等鄧芝複命之後再做打算。
“當年潘璋、馬忠殺我大將,難道得孫權授意了嗎?!”高翔停住腳步,再度轉過身來時,整個人已是麵紅耳赤,勃然大怒。
“告訴你!
“我若真不顧大局,要壞漢吳之盟,你,還有你身後這些人,沒有活著回去的機會!
“你,帶著你的人趕緊滾!
“否則……哼!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等我殺了你,殺了你們,為關馮傅程這些故人複了仇,再一死以謝陛下,以謝天下!”
高翔言罷,一陣來自漢水的江風穿越吳軍稀疏的戰陣,帶著水氣拂到孫恭脊背,孫恭為之一寒。
高翔終於去不返顧。
孫恭往高翔身後漢軍望去,一時驚怯。
漢軍精銳不可能儘在此地,但在此地的必是漢軍精銳。
蜀主雖未必有與大吳破盟之心,但高翔剛也說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真在這裡與漢軍撕破臉,那他還有他帶來的兩千蝦兵蟹將,恐怕就要交代在此處了。
而且…現在孫權、陸遜還在襄樊與曹軍對峙,需要維持吳蜀之盟的是吳非蜀。
不得孫權之命而壞了吳蜀之盟,一旦襄樊戰事失利,他這一脈恐怕就要麵對孫權的清算了。
他祖父孫靜,乃是孫堅親弟。
他父親孫暠,乃是孫策、孫權堂兄。
當年孫策身死,他父親孫暠馬上整頓吏士,進軍會稽,欲接手孫策打下的江東。
結果會稽虞翻嬰城自守,遣使勸誘。
孫暠見人心仍不在自己一脈,這才終止叛亂,擁護孫權上位。
孫權繼位以後,為了維持孫氏內部的穩定,對孫暠一脈的異心既往不咎。
事實上,在孫堅死後,孫堅之兄孫羌,孫堅之弟孫靜這兩脈,全都有篡奪孫堅基業,吃孫堅絕戶的念頭。
甚至一直到孫靜的曾孫,孫峻、孫綝之世,孫靜這一脈的篡逆之心都未曾停歇。
孫峻與諸葛恪受孫權遺命輔政,在諸葛恪敗軍後,其人便殺諸葛恪,開始擅權。
孫峻病死,其弟孫綝掌權,廢吳帝孫亮為會稽王,迎孫休為帝,其後又欲廢孫休另立。
其擅權篡位之意,昭然若揭。
孫恭害怕高翔真的動手,也知道自己這一脈是什麼底色。
回到軍陣之後,裝作無事,命自己帶來的兩千餘人往北遷行,給漢軍讓開了取水之路。
不過保險起見,他乘舟東向,朝浮舟漢水的水師打了招呼,命水師以舟船數百艘橫絕漢水,阻止漢軍搭建浮橋東渡。
步騭與諸葛瑾二人商議結束時,中軍大帳外,已聚集了十餘名前來稟報軍情的中下層軍官。
孫恭也在其內。
見到步騭與諸葛瑾聯袂而出,孫恭當即上前,把適才高翔對他放的狠話對二人轉述了一番。
步騭、諸葛瑾,還有周邊諸將校皆是麵麵相覷。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步騭眉頭緊皺。
諸葛瑾若有所思,道:“未必是君命有所不受,依我看,漢主可能已有破盟之意了。”
孫恭聞之一滯:“可…若真是漢主有破盟之心,那蜀將高翔為何不直接動手,反而要跟我說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這要是演戲,未免演技太好。
而且,他這麼演目的是什麼?
步騭看了一眼孫恭,搖頭道:
“他說漢主未曾授意,大概有兩個用意。
“一則為麻痹我們,讓我們以為無漢主之意,漢吳之盟不會輕破。
“最後等我大吳守備鬆懈時,再趁勢突破漢水防線。
“二,則給吳蜀之盟留些餘地。
“若趙雲、高翔真與我大吳發生摩擦爭鬥,最後卻一無所得。
“則漢主迫於形勢,多半會選擇維持漢吳之盟,懲罰趙高二將。
“至尊大概也會將此事揭過。
“畢竟不論如何,曹魏才是吳蜀二國大敵。
“夷陵一戰,大吳雖獲荊州,但幾次北上襄樊,終究動搖不了曹魏分毫,反而使得曹魏可以全力針對大吳。
“除非…除非此次能奪下襄陽,否則,至尊還是會與漢繼續結盟。”
如高翔之語,吳蜀二國間有深仇大恨未雪,之所以二國能結盟,不過是因為曹魏勢大。
為了一座西城最終破盟,那得意的隻有曹魏。
所以,縱使吳蜀間必有一戰,將來也不是沒可能重新結盟。
夷陵一戰都是如此,何況現在。
諸葛瑾深深地看了步騭一眼,卻不言不語。
他知道步騭在想什麼。
也明白,漢吳或許會維持盟好。
但主導權,已經從夷陵一戰的在吳不在漢,變成在漢不在吳了。
一念至此,諸葛瑾也不再遮遮掩掩,憂心忡忡道:
“一旦漢吳之間掀起戰事,真會止於西城嗎?
“漢主假若有意破盟,那麼江州的李嚴,白帝城的陳到,恐怕已經在備戰了。
“甚至…漢主若有意破盟,那麼潼關、武關、河東方麵的魏軍,這時候大概也已經收到了消息,並往樊城方向的曹休傳去了。
“一旦漢吳二國在西城開戰,那麼曹休,也勢必會趁此時機,在襄樊與至尊決一勝負。
“半個月前,關東大雨,關東諸水暴漲,曹魏的南陽水師已經可以順淯水入漢水。
“襄樊局勢,與一月前大不一樣了。”
步騭聽到此處,終於為之一滯。
司馬懿為豫州刺史,屯駐宛城。
其後伐伏牛山之木,運至宛城外的淯水大造舟船。
這一造就是兩年,大吳對此全然不知。
若非此次兵臨樊城,而司馬懿又率領荊豫大軍去了關中,讓大吳派出去的細作得以窺見船塢。
恐怕大吳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原來曹魏已經有大小戰船數百艘,隨時可以順漢水而下,直至江陵。
先前關東大旱,諸水見底,導致淯水上的舟船不能行動。
現在關東大雨,諸水暴漲,這數百船隻可以順流而下了。
曹休之所以到樊城後一個多月按兵不動,就是受限於沒有舟船,無法渡江。
這也是吳軍之所以敢肆無忌憚來奪西城的原因之一。
誰知,大旱了半年的關東,在這時候突然下雨了。
想到這,步騭麵露厭惡之色。
關東大旱,助蜀不小。
關東大雨,猶益於蜀。
難道真有天意不成?
“子瑜的意思是,此時還不是與蜀漢一戰之時?”步騭看向諸葛瑾。
剛才在軍帳中,他與諸葛瑾討論許久,再三表態,倘若蜀漢東渡,那麼不惜與蜀漢一戰。
諸葛瑾沒有表達異議,誰知現在突然改了口風。
諸葛瑾沉默少頃,道:
“我以為,隻要漢軍不先動手,我們便不要輕動。
“鄧伯苗曾潛至西城與申儀有過一議。
“說了什麼,不得而知。
“若他已說服了申儀,令其降漢而不降吳。
“更甚者,令申儀趁吳漢相爭時從中作梗。
“我們如何是二者對手。”
步騭神色凜然。
孫恭等人亦是驚懼。
一個多月以來,申儀一直表現出對大吳的恭順,不時遣人往城外送些糧草財帛。
但鄧芝潛至西城那日,申儀竟然冒險出城相留。
如此姿態,遠比給大吳送糧草財帛卑微得多。
吳軍精銳儘在襄樊。
潘璋五千水師此刻仍在半路,不知幾日才到。
而蜀國老將趙雲、高翔親至。
雖不知二將帶來了幾萬人馬,多少精銳,但高翔適才會見孫恭時,態度之惡劣,措辭之狠厲,大有一言不合便要開殺之勢,足可見蜀軍是有底氣在的。
步騭再次看了眼諸葛瑾。
鄧芝是從諸葛瑾軍營跑出去的。
諸葛謹到底是什麼想法?
諸葛瑾沒有躲開步騭的目光,隻在心底暗歎一氣。
他的本意是維持漢吳之盟,一致討曹。
誰知…鄧芝還沒有從襄陽回來,趙雲就已經帶著漢軍來到了此地,並且借高翔之口,表達了隨時會與吳破盟之意。
而直到現在,申儀突然成為了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他才反應過來,或許一開始趙雲、趙芝就知道了他有意維持漢吳之盟,所以在利用他,獲得與申儀溝通的機會。
不論鄧芝與申儀達成了怎樣的協議,又或什麼協議都未達成,但隻要漢軍強行東渡,吳軍都不得不分兵提防申儀。
他們這幾萬人本就是弱旅,可稱精銳者,不過三四千之數……
想到這裡,諸葛瑾也頭痛起來。
步騭微微皺眉,道:
“蜀軍棄船上岸可能是障眼法。
“或許還有戰船正順漢水而下。
“當遣艋艟、鬥艦三百艘,隔絕南口。”
…
深夜。
漢水西畔。
趙雲與高翔登高而望。
眼前的漢水河道,雖已是二十裡間最為狹窄之處,但其寬度仍然超過了一裡。
靠搭浮橋渡江,有些不切實際。
先前在灞水大放異彩的竹車橋,沒有兩三個時辰也搭不過去,吳軍水師戰船浮於漢水之上,即使不敢對漢軍動手,破壞浮橋總是敢的。
“伯翼,我們走吧。”趙雲對著高翔令下。
片刻後,漢軍鼓聲擂動。
昨日早早入睡,此刻已恢複了精神體力的漢軍循著鼓聲,往漢水下遊北口而去。
彼處便是吳將孫恭營寨。
百餘裡外,漢水上遊。
數百戰船出現在夜幕當中。
更前方,討虜將軍傅僉,率輕舟數十,滿載燃火之物及一腔複仇怒火順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