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昭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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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虎山。

涇水鑿開山口,流入關中。

天子與丞相的車駕,在山口以南四五裡外的涇水之畔停了下來。

早已收到消息的歸義侯楊條在此恭候多時,待兩輛車駕上先後跨下來大漢天子與大漢丞相後,趕忙率部族耆老上前行禮。

丞相環顧一圈錯落分布在鄭國渠南北一頂頂帳篷,又觀察了片刻在鄭國渠上下疏浚水渠的羌民,最後笑著對楊條問道:

“歸義侯,自頒徙關中令以來,自安定遷入關中,編戶造冊者,計得戶數若乾,丁口幾何?”

對於這位幾年前就與他一直通信不絕,心向漢室,最後在關中首倡義舉的安定羌王,丞相心裡是很有些好感的。

而自打天子定下府兵之製,並下詔移安定之民於關中定居後,收到旨意的楊條就返回了安定,召集各部族首領,著手徙民編戶之事。

“稟丞相,安定羌民八千餘帳,聞知陛下頒下徙居關中詔令後,願遷徙定居關中者,大約十之七八。

“但秋收還有兩月,不少族人準備秋收後再行南徙。

“不過陛下詔命中也說了,誰先遷入關中,誰就能從朝廷手中分得更肥沃的田地。

“所以也有三四千戶,兩萬餘人逐牛羊馬匹先來關中了,準備秋收時再回安定收割莊稼,畢竟此地距臨涇不過二百餘裡,數日便至。”

“竟有七八成之多嗎?”劉禪微微有些驚訝,“歸義侯沒有強迫安定百姓遷徙吧?”

現在這年頭,遷徙著實是一件有著家破人亡風險的事情。

尤其是朝廷強製遷徙的情況下,百姓的死活,完全就看朝廷、吏員、兵士的良心。

但這年頭,良心這種東西,在負責徙民具體事務的底層吏士那裡,普遍又不存在。

於是吏士侵暴,導致徙民喪其財貨,失其妻女,最後家破人亡的事情時有發生。

而且官府配給的口糧運輸艱難,途中斷糧是常態。

加上長途跋涉,人群密集,衛生惡劣,瘟疫極易爆發,缺醫少藥的情況下,病者往往被遺棄等死。

就算不生病,也有可能出去找個柴火,上個廁所的工夫,吏士突然勒令啟程,其後各種驅趕,混亂,老弱婦孺掉隊、離散的事情時有發生。

但凡離散,在這個沒有任何遠程通訊手段的年頭,尋回親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等同於死彆。

這就導致百姓一旦聽到要遷徙,大多會感到恐懼。

大漢不是強製遷徙,而是讓楊條所統羌族內部自己組織徙民。

有本族群、本部落的酋豪維持遷徙秩序,失散與被欺淩的可能性會小很多。

但竟然有七八成羌民,兩三萬口願意從安定移居關中,劉禪很難不感到驚訝並產生猜疑。

楊條看出了天子的疑慮,趕忙認真解釋道:

“陛下有所不知。

“我安定羌雖也耕種,但因為安定土地貧瘠,亢旱少雨,歲收微薄。

“所以都是撒下種子後,就對田地裡的莊稼不管不顧了,仰賴天時而已。

“其後則逐水草,四時遊牧,數十年來,皆循此道。

“然安定之地,苦寒少雨,尤其最近十幾年,每逢冬令時節,輒遭白災,牛羊死者十之三四,是以牛羊蓄牧之利亦薄。

“我安定諸羌固知關中戶口自董卓李郭之亂後十不遺一,也知關中水草豐美、土地肥沃,入冬後更無白災之患,早有移居關中之心。

“但一則無朝廷徙民詔令,二則安定諸羌與關中漢豪勢如水火,縱遷徙至此,也斷不能安心墾植放牧,遂隻能作罷。

“今聞陛下降下恩旨,許我安定諸羌移居關中,更許我安定諸羌以水甘草茂之土,而關中豪強,也不敢犯朝廷威嚴,從中作梗。

“凡此種種,哪裡還有幾人願意留在安定那貧瘠苦寒之地呢?

“之所以還有兩三成人願意留在安定,不過是因為他們本就占據了部分水草豐茂的良田。

“而我們這些部落離開安定,又給他們讓出了一些還算不錯的牧場田地罷了。”

劉禪聞之,先是愕然,而後恍然。

他自溫暖濕潤的蜀中北上,還沒有經曆過北方凜冽的寒冬。

著實有些忘記了,原本該出現在陰山、燕山以北的白災,竟然都鬨到安定來了。

也是到了這時,他才再度想起來,現在是所謂的“小冰河時期”。

天災頻繁,日食地震幾乎兩年就會發生一次。

旱澇蝗災連年不斷。

極端的寒潮,更是使得沒有秦嶺阻隔寒流的東吳都連著下了好幾年的大雪。

長江以北的的水係,包括四瀆之一的淮河,在入冬後全部結凍,北方的農業周期徹底紊亂。

傳統的史書在記述王朝興亡時,多著眼於王朝內部政治形勢的變遷。

然而實際上,很多王朝的興衰沉浮背後都受到了惡劣氣候的影響。

譬如所謂『國恒以弱滅,獨漢以強亡』的大漢,其走向分崩離析,很難說與小冰期異常氣候導致的天災沒有關係。

而五胡亂華的禍根,也因越來越南移的雪線而埋下。

塞外的冰天雪地,風霜無常,成為了以遊牧為生的羌氐、鮮卑、烏桓等異族最致命的打擊。

於是,他們開始選擇效力中原王朝,以獲得向南內遷的許可。

就像楊條所說,他們這些半耕半牧的羌人,也早就看上了還算溫暖濕潤,水草豐美的關中,有了內遷的意願。

隻是一直沒有機會。

主要原因就在於,烏桓、鮮卑、匈奴等異族內遷的並州、河內等地,都處於曹魏實控區。

而關中之地,曹魏暫時無暇顧及。

隴右、安定的羌氐,又一直沒有臣服於曹魏,處於羈縻狀態,從來不給曹魏納稅、服役。

所以為了防止安定、隴右的羌氐內遷關中後成為不安定因素,曹魏不可能讓這群異族內遷。

不得不說,在不能實控關中,且還有涼州孤懸在外的情況下,曹魏不讓安定羌氐內遷關中,毫無疑問是很正確的。

甚至於,曹魏讓鮮卑、烏桓、匈奴等異族內遷並州、河內,換取他們效力的政策,一開始也是沒有錯的。

既利用他們的戰馬與控弦之士,壯大了自己的實力,又讓他們處於自己的軍事實控區,使他們沒有犯上作亂的實力。

除此之外,曹魏還會命這些異族遣子入質,學習漢文化,以期等異族的王子們長大、漢化後,再將他們派回部族奪權。

如果曹魏能有兩百年國祚,那麼這些內附的異族到最後,說不準真就慢慢被和平演變了。

哪怕隻有一百年國祚,以曹魏對胡人的強勢控製,絕大概率不會出現五胡亂華之禍,神州陸沉之悲。

誰知天道好輪回,篡了漢的曹魏被司馬家竊了國。

『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開始深入人心。

隻為門戶私計的時代開始了。

於是有了八王之亂,曾經『一漢當五胡』的糾糾武夫,一批又一批死在內耗之中。

從來臣服於漢人腳下的異族發現了機會,最終在一場場比爛的戰爭中站了起來。

不知不覺中,沉思的劉禪已跟著楊條來到了鄭國渠之畔。

數以千計的安定羌民,或揮舞著鋤頭,挖出鄭國渠中的淤泥,或挑著擔子,將肥沃的淤泥挑到朝廷分給他們的田地裡傾倒。

這些為了活下去,而冒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風險,背井離鄉來到關中的羌人,如今正在重新建設他們的家園。

劉禪默默看了一會兒,著實看不出來,眼前這些羌人,與他一個月以來,在馮翊見到的那些底層黎庶有什麼區彆。

就連身形長相也都類似。

黝黑的,矮小的,乾癟的,襤褸的。

唯一的不同,大概隻在於眼前正在勞作的羌人,似乎比馮翊諸縣的黔首黎庶多了兩分生氣。

劉禪看著鄭國渠畔的百姓,對著侍立側後的楊條道:

“歸義侯,朕與丞相此行,不單為了看一看鄭國渠疏浚如何,安定遷民狀況如何。

“還督運了兩萬餘石粟米,以犒撫遷民。”

楊條聞之一怔,趕忙躬身俯首:

“謝陛下隆恩厚賜!”

兩萬餘石糧食,足夠兩萬多徙民省吃儉用過兩個月。

到時候剛好秋收,這裡的兩萬多徙民再回安定收割一次糧食,回關中後不遇白災的話,今年冬天就算是熬過去了。

劉禪搖頭:

“前番大漢與曹魏關中一戰,安定百姓勠力王事,既出兵馬,助大漢守城。

“又出人力糧草,並攜牲畜、糧車、糧船,為大漢輸運軍需軍糧。

“區區兩萬石糧食,與安定百姓為大漢雪中送炭之功相比,著實算不得什麼。”

這是實話,安定諸豪強給大漢貢獻的糧食都不止兩萬石。

隻是現在關中到處都在用糧,大漢雖有餘糧,但糧食轉運艱難,損耗巨大。

朝廷也不能窮大方,隻能先勻出兩萬石來,助這些安定徙民渡過一時難關。

楊條再度謝恩。

而天子、丞相、羌王幾人組成的小圈子外圍,靜靜聽著的幾名安定羌耆老麵麵相覷,既有些感慨,又有些激動。

楊條從圈子裡走出來,跟幾名耆老說了幾句話後,又喚來自己的親衛吩咐了幾句。

幾名親衛趕忙散開,不多時,便有數十羌騎各自騎上駿馬,沿著鄭國渠縱馬馳騁,高聲呼嘯。

劉禪聽不懂羌語,不知道這些羌人具體在喊些什麼。

但從那些羌民異樣的神色中能猜出來,大概是向羌民們傳達朝廷賑濟糧草的消息,又或是讚頌天子恩德之類的話。

劉禪也不細究,喚來侍中陳震。

從陳震手中接過一道絹帛寫就的聖旨,劉禪親手將之遞向楊條。

楊條一時滯住。

大漢的規矩他多少懂得一些,一般而言,傳旨都是由天子近侍、內朝重臣代為傳遞,為示天子威重,還要有一些相關的儀式。

如今天子親手將聖旨遞給他,這般隨意,顯然是對他信重了。

隻是…他一時竟不知道是該直接接過聖旨,還是該退後幾步,行一大禮之後再接。

而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時,天子就已經將他的手牽了起來,把聖旨塞到了他的手中。

“歸義侯,這事依禮而言,本該由太常持節頒旨。

“但太常未至關中,而朕今日又來了,便想著,能親手將這道旨意給你就親手給你好了,等太常到了,再讓他依禮行事。”

楊條手裡捉著聖旨,聽得雲裡霧裡,不知道究竟何事,需要大漢太常持節依禮給他頒旨。

“打開看看。”劉禪示意。

身高幾有九尺的莽漢楊條,保持著躬身俯首的姿態,奉聖旨退後兩步才直起身來,打開聖旨。

待聖旨上的文字映入眸中,其人登時瞳孔大張,一臉不可思議的同時渾身戰栗。

幾乎是一瞬間,其人猛地跪倒在地,而後雙手將聖旨奉過頭頂,猶豫片刻後顫聲不已:“臣…臣楊條…臣楊條不敢受此厚恩殊遇!”

外圍,幾名羌族耆老俱皆驚愕無比,麵麵相覷,不明白這道聖旨中究竟寫了什麼,才能使得從來粗莽的羌王如此姿態。

劉禪皺眉,道:“難道歸義侯不願嫁女與朕為昭儀嗎?”

“臣…臣不敢!”楊條有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感。

聞聽此言,見此情狀,靜靜立在外圍的幾名羌人耆老,一個個瞳孔劇震,驚駭欲死!

這…這…何曾聽過,大漢天子聘羌人之女入宮為妃嬪?!

而且…昭儀?!

比婕妤還要高一等,比貴人也隻低一等的昭儀?!

就在幾人震駭之時,卻見那位一身玄色戎服的大漢天子肅容道:

“歸義侯,朕曾經說過。

“桓靈二帝之前,那所謂百年羌亂,到底是何種原因造成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以前的大漢天子不知道,不關心,無所謂。

“但朕卻知曉,朕卻關心,朕卻覺得有所謂。

“是故,朕與卿指渭水為誓,隻要朕一日為大漢天子,便一日不讓這種事情重蹈覆轍,要讓將來漢羌之民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都是我大漢子民。

“可,如何踐成此誓呢?

“朕以為,唯有血脈相融,文俗相化而已。

“而如何血脈相融,文俗相化?

“唯有自朕而始,才能有機會真正消除漢羌之間的矛盾與歧視。

“如朕那日所言,待再過百年,朕倒要讓後人看看,在關中安定,河湟涼隴之地牧馬放羊的,究竟哪個是漢,哪個是羌。”

聞言至此,楊條麵紅耳赤,幾乎涕零,片刻後連連叩首:“臣…臣楊條叩首謝恩!”

外圍幾名羌人耆老聞聲見狀,片刻後俱是老淚縱橫,沉默未幾,一個個五體伏地而拜:

“謝大漢陛下隆恩厚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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