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陸乩野親自來殷樂漪營帳裡吩咐了一遭後,殷樂漪的膳食自此比從前好上了許多,雖遠不及她從前在晉國皇宮時用的佳肴精致,但她已能順利入口,比從前吃得多上許多。
除了膳食外,為她診病的行軍大夫也比從前更加上心,尤其是對她的箭傷,每逢三日便要來親自來為她問診一次,細致入微的緊。
殷樂漪深知她如今能在魏兵軍營中得到如此多的寬待,全仰仗於陸乩野。但從陸乩野那裡討來這些並非是沒有代價的,殷樂漪從未忘記一開始自己是以什麼為代價向他開口的。
她雖在心底暗暗告訴過自己,哪怕明日陸乩野便要來取這“代價”,她也是能坦然接受的。但她畢竟年紀尚小,又教養的天真明媚未嘗過情事,加上經曆過被周騫覬覦一事,她對男女之事天生的有一種未知的抵觸與恐懼。
有時入夜她想起這一檔子欠陸乩野的事,都會輾轉難眠。
但這行軍數月以來,她與陸乩野寥寥見上的數麵,陸乩野不但沒對她逾矩過,更是甚少提及這件事。他偶爾說得幾句孟浪之詞,也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看她麵紅耳赤,他便抽身離去。
這樣的次數漸多,殷樂漪便更加篤定自己從前那個荒謬的猜測。
陸乩野對她根本毫無半點男女之情,哪怕是對她的容貌,他也從未多過半分的青睞。
陸乩野會向她伸出援手,隻因他奉魏國天子之命要將她活著送到魏國,若她真的在他的軍中自戕死了,他必定是要被魏帝問責的。
還有便是他這個人天性惡劣,就愛她吃癟那堪,將她這個從前金尊玉貴的公主當做小貓小狗般的寵物逗弄在掌中,便是最能滿足他這人的興致胃口。
但無論是因為職責還是將她看作貓兒狗兒,殷樂漪隻要能得到陸乩野的庇護,讓她安穩無虞的抵達魏國與親人會麵,她心中便對陸乩野還是存有一份感激之情的。
是以這一路,她與陸乩野相安無事。
三十萬魏軍長途跋涉,跨過晉魏兩國邊境,入魏國國界,經曆了冰雪消融迎來春日,終於在三月桃花滿枝椏時,抵達了魏國都城。
入都城的前一夜,傅嚴將一封從宮中發出的密信帶往了陸乩野的主帳內。
已是深夜,帳內燭火通明。
陸乩野正在燭火前擦拭著他那杆長槍,槍身通體烏黑,在火光映照下明亮如新,周身自有一股無形煞氣,一看便知它是見血封喉的利刃。
傅嚴將信取出,雙手遞給陸乩野,低聲道:“公子,是陛下派人送來的。”
陸乩野沒有去接,拿著一方帕繼續拭著他的摧城槍,“你拆看罷。”
傅嚴麵露遲疑,“怕是不妥。”
天子親傳密信,他代為拆看乃是逾矩。
“你就是太過死板。”陸乩野放下手中的方帕,“不過死板也有死板的好處。”
傅嚴將信放到陸乩野手邊,“公子說的是。”
陸乩野拿起密信拆封取出打開,漫不經心地掃視完信上的內容後,勾唇笑笑,隨手又將信引了燭火點燃。
傅嚴觀他神態,“公子似乎早就猜到了信上的內容?”
即將燃儘的密信被陸乩野丟進燭火中,蠟油炸出啪呲聲響。
“陛下要我自行處置芙蕊。”陸乩野往椅後一靠,眸中浮現出幾分諷意,“好一個自行處置……”
既不明著下令讓陸乩野殺了殷樂漪,也不給陸乩野任何的指示,隻給一句自行處置便是想讓陸乩野自行揣度他的心思,若陸乩野自行處置的妥當,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可若陸乩野處置的但凡有一點不妥,日後有關芙蕊公主的事便是他陸乩野一人之責,與他魏國天子毫無乾係。
傅嚴擰眉思忖了片刻,“公子要如何處置芙蕊公主才能令陛下滿意?”
陸乩野手撐側臉,姿態慵懶,語調緩緩地吐出一個字:“殺。”
他們這位陛下生性多疑,攻入晉國皇宮前他便對和赫連鴻下過令,一遇晉文帝便殺之,哪怕晉文帝願意招降也不能留他活口。
索性晉文帝性情尚算剛烈,不願降魏,一把火燃了自己的寢殿,死在了大火中也算留得一個清名。
而晉文帝膝下隻得芙蕊一女,殺一年幼孤女顯得他們陛下不夠寬厚,坐實了他暴君的稱號,所以陸乩野才得了這個將芙蕊押回魏國的差事。
眼看芙蕊明日便要安全抵達都城,他又急忙派人給陸乩野送到密信,要他自行處置芙蕊實則是想借陸乩野的手殺了芙蕊,以絕後患。
但這件事不能他這個皇帝來做,晉國版圖才被大魏收入囊中,他得借善待殷樂漪之名來收複晉國民心,堵住悠悠眾口,所以這個替他背負罵名的惡人,需得陸乩野來做。
傅嚴沉聲問:“公子打算何時動手?不如趁著此時夜深將芙蕊公主……”
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公主此刻早已熟睡,他們悄無聲息地進入她營帳內,隻需一□□穿她的身體,便能輕易將她殺死在睡夢之中。
蠟油裡的燭花又炸得滋滋作響,火光搖曳,在陸乩野的側臉落下忽明忽暗的陰影,更顯他輪廓深邃,難以捉摸。
營帳內沉寂片刻,他忽的向那根蠟燭伸出手,徒手掐滅那簇微弱火苗,隻留得一絲青煙升空。
“明日動手。”
翌日萬裡無雲,碧空如洗。
魏國都城外的官道上綠枝抽新芽,漫山遍野開滿桃花,春意盎然,一派生機勃勃之色。
馬車的帷幔時而被春風掀起,露出車外粉綠交織的春景,讓車內靜坐的殷樂漪也忍不住俯下身子,悄悄瞧一眼這滿山春色。
春風拂麵,花草清新的氣息飄入她鼻尖,她見之聞之,難得麵無鬱色,眼角眉梢都帶著一抹靈動嬌俏。
陸乩野騎馬回首之時,便正好撞見這一幕。
殊色如花般的少女掀起帷幔,打量著山中春景,麵上一掃從前病氣,容光煥發,氣色紅潤,竟是比這滿山春色還要豔絕上幾分。
這才是晉國第一美人,芙蕊公主該有的模樣。
倒也無端讓陸乩野想起從前在魏國都城之時,那些同齡的少年郎君們提及她時,讚她容顏的一句話。
芙蕊公主,可興刀兵,可止兵戈。
這宜人春景殷樂漪宜不敢多觀,正要放下帷幔之時,目光倏爾撞進陸乩野的眼眸中,她怔了怔,神情欲言又止。
待她的馬車從陸乩野身側經過時,她還是仰頭輕聲對他道:“陸少將軍,我有幾句話想與你說。”
陸乩野打馬踱步,與她馬車並肩而行,“什麼話?”
殷樂漪看了一眼四周,人多口雜,“陸少將軍可方便來我的馬車內說?”
陸乩野居高臨下俯視著殷樂漪,眼神裡似有深意,殷樂漪捉摸不透。
幾息後,他揮停馬車,從馬上下來進到她的馬車內。
他俯身從車門進來時,殷樂漪見他腰間掛著一柄匕首,此前從未見他帶過匕首,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但陸乩野何其敏銳,她這輕描淡寫地一眼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陸乩野在車內坐下後,曲起長指在刀鞘上彈了一下,刀身霎時發出一陣既清脆又沉悶的聲響。
“看它作甚?”
殷樂漪如實答:“從前未見陸少將軍帶過匕首,所以才多看了一眼。”
陸乩野頗有些意外地望向她,“殷姮,你倒比我想象中的要敏銳一些。”
殷樂漪聽不出他這句話是在誇她還是諷她,便也不想深究,視線重新落於他這把匕首上。
“陸少將軍,我想借你的匕首一用。”
“你想做什麼?”
殷樂漪輕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我想把臉劃了。”
陸乩野凝視她的目光變得更為深長,“為何?”
“之前在你們軍營裡,我便因這張臉惹上過許多禍事。若我還頂著這張臉完好無損的臉出現在魏國都城,恐會給親族和自己惹來更大的禍事……”
從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生這一副絕色姿容便是點綴晉國繁榮的明珠,無人敢覬覦褻瀆她。可如今殷樂漪已經沒了尊貴的身份可以庇護自己,在他國國都,她已經能想到今後的日子恐怕比現在更要舉步維艱,與其讓這張臉在未來給她招惹事端,不如她眼下便毀了去。
陸乩野聽罷,也不由得暗歎一句這小公主聰明。
以她如今的身份,美貌便是能摧毀她的根源。
陸乩野見她從袖中伸出那一雙皓腕,瑩玉似的十根手指搭在他腰間的匕首上握住,這雙手一搭上去,陸乩野便能感覺到她的指尖在顫抖。
讓正值芳齡的絕色少女自毀容貌,是何其悲涼的一件事。
若被兩國之中那些傾慕她的男子見到這一幕,恐會悲痛欲絕的求著她莫要行此事,再以悲詠上一句:芙蕊凋零,世間再無佳人可傾。
殷樂漪顫巍巍地握緊刀柄,咬著下唇以痛讓自己摒棄恐懼和不舍,刀剛拔出半寸,便被一隻手掌覆蓋手背按住了她的動作。
殷樂漪抬眸茫然看向陸乩野,“陸少將軍?”
陸乩野慢條斯理地道:“我這把匕首是用來殺人的,出鞘便要丟命。”
殷樂漪被唬住,可又轉念一想他今日帶匕首又不是為了殺她,她又為何要懼。
“陸少將軍要殺何人?”
陸乩野將目光從她的手慢悠悠地轉到她的麵上,少女一雙桃花眸澄澈清透,宛若馬車外春色般柔情,容顏更是嬌美動人,若在此刻斷了氣,不知還是否能有這般靈動柔美。
殷樂漪見陸乩野盯著她不說話,便知曉自己方才的問話逾了矩。
她連忙轉了話鋒:“芙蕊還未感謝陸少將軍這一路的庇護和照顧,若沒有陸少將軍,恐怕我是不能完好無損的抵達魏國的,芙蕊多謝陸少將軍。”
殷樂漪表完感激之情,更是不忘叮囑道:“我身份特殊,而陸少將軍你在魏國又身份尊貴。往後在魏國都城若被他人知曉陸少將軍你對我多番照拂,恐會對陸少將軍多有不利,所以我便想往後你我二人若在魏國都城遇見,還是不要打照麵為好。”
晉國公主與魏國重臣有私交,魏國天子必會心生忌憚,殷樂漪這番話不但隻為陸乩野,也更是為自己將來考慮。
陸乩野聽完語氣淡淡的問上她一句:“你的意思是往後都要與我劃清界限,再無往來?”
殷樂漪話雖說的委婉,但意思的確是這個意思。
她擔心陸乩野會覺得自己往後會糾纏他,給他惹麻煩,便將話挑明,說的更決絕些:“是,往後陸少將軍與我便是橋歸橋路歸路,涇渭分明,再無往來。”
少女嗓音輕柔如水,字字都如清泉撫耳畔,溫柔無比。
但落在陸乩野耳中,卻刺耳異常。
他掌中使力,包裹著殷樂漪的手重重地往回一壓,匕首琤的一聲歸入鞘中,力氣之大將殷樂漪的身子都往他身前拽了幾分。
殷樂漪目露不解,下巴忽的被陸乩野另一隻手握住,將她的臉抬高至他眼前。
“……陸少將軍?”
他力氣之大,一時之間讓殷樂漪無法掙脫。
“殷姮。”陸乩野嗓音緩緩,聽上去有幾分慵懶,“你既已拿了身子與我做交易,那你這具身子從頭到腳便是我的。”
“你的這張臉更是我的。”
他指腹摩挲著殷樂漪的臉頰,力道算得上輕柔,可此刻卻無端讓殷樂漪心生寒意。
“所以你這張臉,是毀是留,是美還是醜,都隻能由我說了算。”
殷樂漪被迫對上陸乩野的目光,他眼尾生的狹長,從下往上看時便像是帶著笑。
殷樂漪極怕陸乩野這樣的眼神,他不笑時雖冷,但似笑非笑時才是最攝人的。
殷樂漪不敢和這樣的陸乩野直麵抗衡,隻得順從他的意,“那我不用你的匕首毀便是了……”
陸乩野勾唇輕笑,“那這把匕首今日便再無用武之地了。”
殷樂漪更是不解,小心翼翼道:“你不是要拿它……殺人嗎?”
“我改變主意了。”陸乩野笑意極盛,漆黑如墨的眸中印著殷樂漪惶惶不安的臉,“她活著更有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