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大夏國邊境。
因為沒有調查清楚離人村便冒然行進致使計劃出師未捷身先死,身為這支臨時拉建起來的隊伍的領袖,羅慧在短暫的沮喪與羞憤後便接受了自己失敗的事實。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後,羅慧便準備將隊伍的指揮權轉交給靈希,畢竟這個修為低微的少女已經展示了自己的聰慧與能力。
“不要。”然而,誰都沒想到,靈希竟然一口拒絕了,“人多礙事,我一人足矣。”
靈希這話令隊伍中的弟子麵色鐵青,能走到第二場試煉的哪個不是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當即便有人嗆聲道:“真是好大的口氣,區區一個剛入開光、勉強觸碰到大比門檻的雜修都敢如此大放厥詞。彆是為了拔得頭籌而不顧團隊任務的協作性,一心想著排除異己吧?”
靈希冷淡地看了出聲的弟子一眼,沒有開口說話。
“靈希道友,我等還需以大局為重。”羅慧也被靈希的態度噎得心氣不順,但她觀靈希的年歲不大,而她雖然外表仍如二八少女,實際年齡在凡間卻已經能當靈希的母親了,便也沒有計較太多,“多一雙手,總歸是多一份力。人總有力有所不逮的時候,即便強如拂雪真人,當初也是集眾家之力才渡過難關的。既然主宗將其列為團隊任務,那便是判定此次魔患並非一人可以解決的。”
靈希原本已是準備轉身離開了,但羅慧提到了一個讓她有些在意的名字,讓靈希停駐了腳步。
靈希抬頭看向羅慧,在與靈希對視的瞬間,羅慧隻覺得自己心臟猛然一縮,好似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攥住了。但下一秒,這種感覺便消失不見,來得快,去得也快。而這刹那的失神間,她聽見靈希緩緩道:“離人村隻會出現在死人很多的地方。”
“自七年前伊始,大夏與鹹臨已經以拉鋸的形式休戰了許久。按理來說,停戰哪怕是為了再戰,也應該有一個休養生息、使民喘息的餘地。”靈希垂著眼簾,“但夏國沒有,夏國各處依舊以征兵的名義強征平民,田地無人耕耘,官家重稅徭役。時至今日,偌大的國家已經四分五裂,千瘡百孔。如今仍舊在前線與鹹臨國戰鬥的乃是異姓王卑彌圖呼,此人也是目前夏國呼聲最大的‘賢王’。”
一旁的弟子正想問這跟他們調查的亂葬崗有什麼關係,羅慧卻抬手阻攔了他:“停戰後,前線仍在死人?”
靈希點點頭,羅慧擁有一定的政治素養,這讓靈希多了幾分談話的耐心:“戰爭隻是一個借口,實際不過是諸侯在擁兵自重。利用夏國百姓對鹹臨的仇恨,以兩國交戰為借口,強征平民將其變為自己的士兵亦或是奴隸。在夏國,離人村不止一座,而隻要方圓百裡之內比會有大規模的傷亡,附近便會有離人村的存在。這一點,已經足以作為‘亂葬崗消失’的證據。”
“……這些食人皮寢人骨的蛇鼠,比外道還要該死!”一名弟子忍不住破口大罵。
幾名做行商打扮的弟子也麵色難看,仙家弟子拚儘全力從外道手中保護蒼生,這些凡塵權貴卻自己殘害自己的同族。
“但我們還需調查清楚亂葬崗消失的原因。”羅慧聽著靈希的訴說,心中也跟墜了某種重物似的,沉甸甸的,有些喘不上氣,“你說有死傷便會有離人村,但我見村中有平民耕種。若是離人村大規模的遷移,那開荒深耕後的土地要如何帶走呢?”
“我覺得你搞錯了一點。”靈希漠然道,“不管離人村的理念與行為看起來再怎麼溫情,外道終究都是外道。信奉外道的平民會有什麼下場,你們身為仙門弟子,難道不比我清楚嗎?”
原本稍微緩和了些許的氛圍再次冷了下來。
然而,就在此時,眾人忽而聽見了一聲清越空靈的鈴響。
天色漸漸暗了,因著附近的天氣山雨綿綿,陰風拂麵,在這看不清星辰日月的厚重天幕之下,眾弟子也分不清白天與黑夜的區彆。
隨著第一聲鈴響,漸漸的,鈴聲越來越嘹亮,越來越嘈雜。到最後,那幾乎要直穿識海的鈴聲連綿成洪流一片。羅慧等人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耳朵,但那刺耳的魔音卻仍舊不停地朝耳朵中灌去。有一些弟子忍耐半晌,卻終究還是承受不住,或是露出痛苦的神色,或是彎腰蹲在地上發出尖叫與哀鳴。然而,那極具穿透性的鈴聲掩蓋了一切的聲音,尖叫的弟子甚至聽不見自己喉嚨深處震動的嗡鳴。
羅慧反應算是最快的一個,她試圖運氣封鎖五感,然而,那鈴聲仿佛自識海中響起,即便堵住了耳竅,也依舊如臨耳畔般的清晰。
忍著顱骨傳來的陣陣刺意,羅慧艱難地抬頭,卻看見修為最弱的靈希仿若沒事人般的站在原地,神情冰冷地注視著遠處村鎮。
羅慧也捂著耳朵朝著那個方向望去,卻見田間勞作的黑衣平民不知何時已經收起了農具,整齊劃一地朝村子中走去。他們似乎並沒有被那刺耳的鈴聲影響,表情依舊死水般的平靜。羅慧身上滴水的衣物還未乾透,明明仙骨不知寒暑,但羅慧卻覺得有些冷。
她總是忍不住想起那個潑了她一身水的農夫,那張平靜肅穆的臉龐上鑲砌著一雙潮濕冰冷的眼睛。
“安靜。”
突然,羅慧聽見了靈希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否如此湊巧,就在對方吐字的瞬間,那無孔不入的鈴聲突然便停了。
羅慧眼神渙散了一瞬,回過神來後,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汗濕了衣襟。而她身後的弟子也狼狽不已,有人滿頭冷汗,氣喘籲籲;有人麵色蒼白,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還有人乾脆便扶著樹乾軟倒在地,耳竅與鼻間竟然淌出了血水。
“我要進村了,你們現在回頭還來得及。”靈希說完,扛著自己破破爛爛的旗子便朝著村裡跑去,讓羅慧阻止不及。
“欸,你!”羅慧看著這不合群的少女,心裡急得不行。來不及多想,眼見著靈希的背影即將跑出視線之外,她立刻轉身吩咐身後的弟子在村外修整留守,而後也頭也不回地朝著夜色中紮去。
漆黑的夜幕下,係在白綢上的銀鈴無風自動。羅慧從兩棵相間的樹中央跑過時,忽而感到一陣異樣。
她回頭,看著兩棵樹的中間。方才她穿過之時,好像有牽連在中央的絲線被她扯斷了。
羅慧心中升起不詳的預感,她回頭看向同伴們所在的方向。然而放眼望去,不遠處的樹林還是樹林,但同伴們的身影,卻消失不見了。
“……”羅慧打了個冷顫,她神情僵硬地站在原地,緊攥的掌心陣陣發涼。
她喉嚨發緊,脊背如弦般緊繃欲斷,直覺告訴她,這時候回頭已經來不及了,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她想到了靈希,猛然轉頭時,映入眼簾的卻不是村鎮的小徑與林立的屋舍,而是一棵棵掛滿白綢與銀鈴的樹。
“……待到午夜十二時,白衣搖鈴家書到。”羅慧搖搖欲墜,她扶住汗濕的額頭,努力回想,“……這麼說起來,鈴鐺響了,但……”
“已經到子時了嗎?”
周圍夜色濃重,分明已至深夜時分。但羅慧分明記得自己一行人入村時天色尚早,天際還朦朦有光。
這地方有古怪。羅慧心中瑟瑟,她小心翼翼地邁步朝前方走去,四周聽不見任何的聲音,耳邊隻能捕捉到自己踩過草叢時、布料與草莖摩挲而發出的窸窣聲。羅慧眼觀四方耳聽八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鈴”,耳畔再次捕捉到了清晰詭譎的鈴響。
隨即,遠方傳來了似有若無、由遠及近的哭聲,哭得肝腸寸斷,竭嘶底裡。
在那淒惶的悲泣中,有一蒼老的聲音幽幽唱道:“灑淚勿染死者衣,莫讓閻王問雪泥。
“薤上露待日又晞,離人白骨入蒿裡——”
“鈴”,又是一聲鈴響。這回響起的,卻是仿佛上百名男女老少同時開口的合唱,唱著一首《蒿裡》。
“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無論是什麼唱詞,當上百人同時開口時,那聲音的洪流已經足以讓任何人的靈魂震顫不已。
羅慧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廣袖下的皮膚泛起一層層的疙瘩。她眼前一花,暮風拂開了枝葉樹梢,灰蒙的林野間突然照入了一縷白慘慘的月華。不遠處,一支奇異詭譎的隊伍正在掛滿白綢與鈴鐺的樹林間穿行而過。
那是一支披麻戴孝、僅有黑白二色的送葬隊伍。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位披著白色麻服、看不清麵容的女性老者。她手持白紙黑字的招魂幡,幡上卻沒寫死者的生卒年歲,仔細看去,白旗上竟是以蠅頭小楷寫滿了“魂兮歸來”。她搖著手中的幡旗在前方開路,不知道是不是羅慧的錯覺,隻覺得那白旗掃過的地方便揚起了一陣灰蒙蒙的白翳。
羅慧躲在一棵樹後不敢出聲,打頭的老者身後跟著兩名同樣身穿白衣的少女,再往後,便是扶靈的黑衣。這隻送葬的隊伍在羅慧倚靠的樹乾後穿行而過,牛馬傾軋之聲中,羅慧終於知道為何招魂幡上沒有寫逝者的生卒年亦或是書其生平了。
因為太多了,死去的人太多了。靈柩太多,多到需要用牛車去裝載拉扯。
身穿黑衣的農夫扶著靈柩,驅使著牛馬,在淒厲的挽歌中沉默。穿著白衣的人影兩兩相隔,手持燈籠或火把,行走在枝葉樹影之間便有如交錯糾纏的光明與暗影。漫長得看不見儘頭的喪葬隊伍穿過樹林,蜿蜒在地上的影子如同一條條蠕動爬行的蛇。羅慧眼角的餘光瞥見這些蛇影朝著另一端的大路遊去,再往深處張望,便隻剩下一片朦朧的灰霧。
蒿裡,謂死者之葬所。眼見著這支送葬的隊伍即將隱沒濃霧,羅慧摁捺下懼意,強令自己再次邁開僵直的腳步。身為無極道門分宗舉薦上來的弟子,已經步入融合期的羅慧在此次大比中也算得上是一線的戰力。但她跟在這支送葬隊伍的尾端,明明沒跑幾步路,卻不知為何覺得身體又濕又重,吸入肺腑的空氣也冷得刺人。她心想,此地時空有異,那消失的亂葬崗也是死者的葬所,這兩者之間是否有關聯?
羅慧怕在濃霧中迷失方向,便隻與送葬隊伍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然而當她再次穿過兩棵樹的間隙時,她耳邊再次響起了一聲鈴響。
又來?!羅慧麵色驚變,她猛然扭頭,卻見來路靜悄悄的,什麼都沒有。
羅慧慌忙回過身,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回頭的瞬間,喪葬隊伍最後一人的身影便消失無蹤了。
“啪嗒”,羅慧踩在了濕濘的沼澤地麵,一滴冷汗順著她的額角滑落。
不對。羅慧僵硬地後退了一步,往身旁看去,卻見原本枯槁的樹乾上掛滿了白綢。
不對!再次轉身,原本空蕩蕩的樹下,突然出現了一樽麵目猙獰的小鬼像。
不對不對!羅慧被腳底的濕濘絆了一下,她狼狽地摔入泥地,伸出的手卻摁到了一樽冰冷咯人的石像。
絕對有哪裡不對?!羅慧猛然起身,試圖原路返回,但渾身狼藉的她看清身後景象時,恐懼與絕望漫上了她的雙眼。
來時的路,不知何時長滿了纏滿鐵刺的灌木與荊棘。
而她身周,四下無人,悄無聲息。
唯獨十幾樽張牙舞爪、猙獰可怖的惡鬼像正用泛著青綠冷光的眼睛,注視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