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從心傷還沒好便急著趕回來是有原因的,起因是一位自稱明月樓暗樁“小生”的少年突然在街上攔住了她,給她遞了一封信。
明月樓是修真界中最大的情報門,他們的眼線遍布五湖四海,囊括三界,就連荒蕪險惡的魔界以及相當排外的重溟城也有他們的耳目存在。
明月樓的情報組織分為“明樁”以及“暗樁”,暗樁多是畫舫樓船,流動性大且隱蔽性強,經手的多是見不得人的血色生意;明樁多是茶樓客棧,情報會隱藏在說書人的故事裡,做的是明麵上的生意。明月樓內部的情報人員皆以戲曲中的“生旦淨末醜”來劃分,比如“武生”是負責各地安保以及解決糾紛的打手;“老生”是茶館中的說書人,負責將情報編成故事;“娃娃生”則是腿腳伶俐,負責打探街頭消息以及傳遞情報的孩童。
“小生”則多是青年人,外表看上去像平民或是文士,他們負責打聽政治與局勢方麵的情報。
“這是我們樓主的一點心意,還請您收下。”身穿布衣青衫的少年雙手將信呈上,他脊梁筆挺,姿態與神情卻很是恭敬。他眉眼間帶著一分符合自己“身份”的謙卑怯懦,但宋從心分明能感覺到,眼前的少年是一位靈寂期的修士。
宋從心接過了少年的信,少年朝她鞠躬後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頭巷角。跟著宋從心的兩名分宗弟子下意識地追去,對方卻很快地隱匿氣息、臨場變裝,仗著身法靈活,又比本地土著還要更熟悉重溟城的布局,少年沒過多久便如同一滴水般融入了人群裡。
分宗弟子轉得頭暈目眩地回來告罪時,宋從心隻是擺了擺手,示意兩人不要介意。
遞到她手上的信函十分精致,蜜蠟燙金的封口,拱花封色的殘雲色紙箋,信函滴蠟的封口處還彆出心裁地綴了一小簇藍雪花。看著信封上那一手利落瀟灑的“拂雪道君親啟”的字樣,宋從心的腦海中莫名浮現出了前世“低調奢華有內涵”的調侃之語。
然而拆開信封,信的內容卻沒有那麼賞心悅目了。
宋從心收到信後,二話不說便和湛玄交換了一下任務,由她折返回日月山複述東海境況,湛玄則負責東海諸事的收尾工作。明月樓主的來信是樓主提前推斷出東海發生的一切、命“小生”分析出局勢後快馬加鞭送到宋從心手上的。信上也沒有其他冗雜的信息,隻告訴宋從心,姬重瀾聲望極重,交友甚廣,僅憑三言兩語是不足以推翻這位大能在修真界中的威望。另一方麵,即便一切都是真的,依舊會有人在暗中做文章。
“明塵上仙高節清風,不欲與人有口舌之辯,然而世事如此,望小友早做準備。”
從明月樓主的來信中可以得到以下幾個珍貴的情報:一、姬重瀾聲望極高,而神州天高地闊,情報傳播的速度極慢,想要錘定此事必須留有後手,否則隨時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潑得一身臟;二、就算姬重瀾真的反叛,重溟城的歸屬與後續問題也有得掰扯,畢竟姬家失勢,東海又幾次三番出現異況,保不齊會有人覺得姬家難堪大任,從而動搖姬既望根基尚且不穩的城主之位;三、明塵上仙不會吵架,挺要命的,速折返。
看完信了,宋從心終於領悟了,上一任佛子教導同門出門之時無論如何都要帶足留影石是多麼明智的覺悟。姬重瀾是鎮守一方的領袖,就算沒有人潑臟水,修真界麵對這位大能反叛之事的決斷定然會慎之又慎,這是為了不讓英雄蒙冤,也是為了防備外道的滲透。
若沒有梵緣淺的留影石為證,宋從心單憑言語要講清楚重溟之事的來龍去脈隻怕要另費不少口舌,後續修真界對東海的調查與確認又要花費不少時間,保不齊便會被有心人鑽了空子。而要不是姬既望步入渡劫期,正式在修真界頂尖戰力中割裂出一席之地。他想坐穩這個城主之位,單憑海民的認可以及“姬重瀾嗣子”的身份還遠遠不夠。畢竟他的名望不如姬重瀾,背後沒有世家支持,自身又是異人的血脈。
明月樓主的情報來得十分及時,將情報最珍貴的時間差拿捏得正正好,他在勸宋從心這位當事人及時回返,出示證據來徹底錘定江山。否則以無極道門一貫的行事作風,很可能為了讓她安心療傷而將此事全力擔下,是非功過皆由他人評說。明塵上仙又“不欲口舌之辯”,在天景雅集這沒有硝煙的戰場上,很可能會被出言不遜之輩冒犯。
靠,欺負我師尊沒長嘴是吧?!宋從心氣得心頭火起,也沒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與姬既望和湛玄告彆之後,宋從心便迅速殺回了日月山。湛玄安排了一隊弟子護送她回程,宋從心還以為這些弟子也是要去參加天景雅集的,便沒有在意。她心裡藏了事,早已陷入了旁若無人的境地。
降落在停雲台上時,宋從心心裡仍舊怒氣未散。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副氣勢洶洶仿佛要提劍殺人的模樣給周邊人帶來了什麼影響,甚至埋頭快步走過天景雅集的街道時,宋從心腹裡都在打著一會兒要說的草稿。她心裡的小人捏著拳頭,隻要有她在,誰都彆想欺負明塵上仙沒長嘴巴!
就這麼悶頭往前衝的間隙裡,宋從心隱約覺得哪裡不對,但心裡塞滿了事的她直到麵對通往日月雲頂的天梯時才反應過來,周圍好像有點太安靜?不是說雅集是用來給各大宗門相互學習、互通有無的嗎?怎麼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總不能大家都跟佛門一樣在修閉口禪吧?
看著高聳入雲、仿佛直通天際的雲梯,宋從心心中的怒火終於被困惑壓製。她下意識地回頭想看看雅集的寂靜是怎麼一回事,誰知這一扭頭,卻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下方街道兩旁齊刷刷凝視著她的眼睛。
……宋從心瞬間汗毛倒豎。
她被嚇得頭皮發麻,背脊僵硬,連忙低頭想問問身後的同門這是怎麼一回事,卻不想這一低頭,又撞上了十數雙堅定卻格外明亮的眼睛。
宋從心:“……”不是,你們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和宋從心對視的那十幾名弟子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隨即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一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宋從心頓時就慌了。不是不是,你們到底懂了什麼?
隨即,宋從心便看著這十幾名弟子忽而整齊劃一地抬手覆在自己的心口,傾身行禮,退立兩旁。他們神情肅穆地朝自己腰間的佩劍曲指一彈。霎時間,清越的劍鳴如千山鶴唳,若鷹擊長空,在整個雅集的上方滌蕩,橫掃四方。
鳴劍肅立,這是無極道門的劍修弟子對敬重之人的送彆儀式,通常出現在長老率領隊伍離山祓除妖邪之時。
現在,這十數名無極道門的弟子不約而同地止步於此,鳴劍以示。他們的目光追隨著如今的內門第一人,眼中如有火熾。
……
而在參與天景雅集的各宗弟子們的眼中,身周雲霧繚繞、劍氣未散的無極道門弟子持劍過境,可謂是氣勢磅礴,銳不可當。
那領頭的少女步態清逸,氣若淵海,身上卻仿佛殺意未散,僅是在一旁看著,雙眼都好似要被那透骨而來的無上劍意刺傷。
少女目不斜視,橫穿整個雅集都沒有將目光借予旁人一分一毫。偌大的天景雅集,同輩的修士弟子一時間竟都被她溢散的氣勢鎮壓得說不出話。眾人隻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看著,看著她行至雲頂天梯之前,抬首望著那本該隻有各宗大能才能登上的七曜星塔。
她在想什麼呢?這世間到底有什麼才能被她映入眼中呢?
眾人忍不住想入非非之時,卻見站在天梯之下的少女忽而回頭,眸光淡漠地環顧四方。
她目光所及之處,站在那裡的人都不由得背脊一僵,皮膚仿佛被吹毛斷發的鐵器輕柔地掃過一般,栗栗頓起,瞳仁放大。
直到少女的目光漠然移開,眾人才從那恍若重溟重水般的冷銳中回過神來,一時間隻覺得心如擂鼓,背生冷汗。
對於自己造成的威懾,少女顯然並沒有放在心上,她很快便低頭,似是與追隨在自己身後的同門弟子交流了什麼。
沒有言語,沒有對話,隻是一個眼神,一個抬手。無極道門的弟子們便如獲綸音一般,動作迅速且齊整地分列兩側,同時屈指彈劍。
伴隨著那搖動千山的清越劍鳴,眾人隻覺得心口被劍氣切磨、淤堵凝滯的鬱氣儘散,耳目一清,氣韻高爽。
而在所有人的目送下,那背負著形若焦尾之古琴的少女已經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天梯,如平步青雲般,走向七星曜爍的星塔。
……
宋從心步子沉重地踏上天梯,要不是背上的焦尾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脊椎骨,她覺得自己可能已經在方才的變故中從台階上軟倒滾下去了。
……不是,大家都是同門,難道沒人陪我一起上去嗎?
說好的情同手足皆為袍澤的呢?我一個人好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