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從心在棺材板中反複仰臥起坐多次後,終於躺平了。
已經是強弩之末的宋從心也不知道是她懸在心上的那口氣散了,終於能放心地暈過去了,還是湛玄師兄實在看不下去,在為她調理內息時順手把她弄暈了。總而言之,宋從心再次醒來時已是夜深人靜時分,她躺在柔軟的床褥中,隻覺得四肢酸痛無力,不想動彈,但精神竟然還算好。
視野灰蒙蒙的,很是黯淡,但是隱隱約約似乎能看見些許熒燭般美麗的綠光。宋從心眨了眨眼,正想凝神細看,卻突然有一隻手伸過來彆了彆她的腦袋,跟戳屜籠裡燙手的包子似的把她的腦袋往裡麵轉了轉。
宋從心:“……?”
宋從心下意識地回過頭,這才意識到自己身邊竟然有人存在,但她的感知裡分明沒有任何人的氣息,顯然這個人的修為境界比她高出不少。
……然後宋從心的腦袋就又被人彆了彆,這回那人為了防止她回頭,竟然還拿了個溫燙的草藥包塞在她脖子底下。
“……”宋從心突然福至心靈般地頓悟了身旁之人這一係列行為背後代表的含義,她嗅到了久違的同類的氣息。
宋從心沒有再嘗試回頭,站在她床邊的人也沒有了其他的動作。宋從心隻能看見翠綠的螢火在自己身周遊動,空氣中氤氳著清新自然的草木芬芳,那種仿佛被陽光曬過的青草的氣息,讓宋從心緊繃的心弦與識海逐漸平靜放鬆了下來。
宋從心覺得很累,但出乎意料的,她沒有感覺到多少傷重過勞後的酸脹以及痛楚。殘破的法衣已被換下,頭發與身體都被打理得很清爽,沒有鮮血的黏膩與海水的腥燥。而伴隨著眼前綠光浮熒的湧動,宋從心感覺自己身上隱隱傳來一種細細麻麻的癢意。那種癢意十分古怪,好似她的身體正在被無數絲線來回地縫補著,疼倒是不疼,就是感覺有點驚悚。
直到那抹綠意在自己眼前消散,宋從心才睜開恢複了些許的眼睛,艱澀道:“……多謝宮主出手相救。”
雖然站在床邊的人不曾開口說話,還一個勁地把宋從心的腦袋往床裡推,但天書仍舊貼心地為宋從心標示了注解。宋從心這才知道,站在自己身邊的正是修真界目前修為最高的大能醫修,東華山歲青宮宮主。
這位傳說中與“東溟重瀾平海定”的姬重瀾所齊名的醫修大能,在修真界中有著“建西折柳青山在”的讚譽與美名。這位折柳道人據說出身招搖山,從小被山鬼養大,他在傳統岐黃的望聞問切之外創立了一套自己獨有的杏林手法,以靈植與蟲孑活人無數。他自號“折柳”,此名源自他的本命法器“祝餘”,與招搖山上形似韭菜食之不饑的靈植不同,“祝餘”其實也喻作山鬼之祝,而承載大山祝福的事物則是折柳道人離山時折下的一枝柳。
折柳道人一生編寫了神州大陸上上萬餘種靈植的效用以及生長環境、采摘地點,並且複辟了上百種將要滅絕的靈蟲與山間菌物。於世間醫者而言,他是不出世的聖人,是活人無數的大賢。若非折柳道人的性格太過孤僻,不願與人來往,否則他應當聲名更顯。
是以修真界中提及這位折柳道人,最多的說辭便是“性情乖僻,離群索居”。宋從心倒是聽過明塵上仙的評價,正道魁首從不使用這些暗含偏頗的言辭,所以明塵上仙的原話是“話少,易害羞”。宋從心曾經以為這是明塵上仙身為大佬看待這個世界的包容視角,但現在看來,明塵上仙的評價很可能和古今道人的“打滾”一樣,是再中肯客觀不過的事實了……
宋從心道謝後,折柳道人許久都沒有開口說話。就在宋從心尋思著他會不會就這樣離開時,一道略顯艱澀但相當清雅動人的聲音忽而響起:“你的血,有大山的味道。”
宋從心微微一怔,然而不等她開口說話,對方又自顧自道:“你需要偽裝,彆被‘祂’找上門來,太危險了。”
折柳道人說完,宋從心眼前便再次出現了浮熒般的綠光。
【歲青宮宮主“折柳”對宿主心生好感,東華山歲青宮陣營聲望上升至“親密”,該人物已收錄《周天列宿錄》。】
【獲得“祝餘”,宿主瀕死之時可為宿主替命,並使宿主獲得一次“回春”。】
【獲得[山屏之佑]:對詭秘之物的吸引力大幅度下降,感知得到提升。
“以千山為障,佑九州無恙。”
其餘功效請宿主自行探索。】
隨即,不等宋從心回過神來,折柳道人已經抽身離去,徒留草木的芬芳仍縈繞在屋裡。
……
天下第一的醫修並非浪得虛名,宋從心又昏睡了半日,再次醒來時便感覺自己好了七七八八。
宋從心正想爬起來出去打探一下情況,卻見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自院外而來。那人穿著無極道門的內門服飾,手中端著盛著湯藥的托盤,一頭柔順黑亮的長發挽了個精致的墮馬髻,一舉一動都顯得如此優美自然。
她步履娉婷地走入屋中,看見宋從心已經起了身,頓時一愣,連忙放下托盤:“師姐,你傷得很重,不能這麼快起身的!”
宋從心看著少女秀氣的麵容,一時竟有些恍若隔世的迷茫:“……納蘭清辭?”
“是我。”納蘭清辭抿唇淺笑,她打量了宋從心一番,發現她竟然已經康複了大半,神情頓時有些訝然,“師姐看著竟是氣色好了許多。”
宋從心還有些糊塗,不知道本該遠在萬裡之外的納蘭清辭為何會在這裡,隻是“嗯”了一聲:“歲青宮主來過。”
“原來如此。”納蘭清辭恍然,連忙將溫熱的湯藥端了過來,極其善解人意道,“我知道師姐憂心外頭的情況,師姐一邊喝藥一邊聽我說吧。”
納蘭清辭將外頭之事向宋從心娓娓道來,宋從心這才知道,自己並沒有昏迷太久,眼下也才是第三天罷了。納蘭清辭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她領了內門的任務前來陌州交涉“九州列宿”籌劃的一環。
由於中州那邊由薑家把控局勢,對無極道門格外防備,因此司書長老意圖繞過中州先從最偏遠的陌州入手。一來可以測試一下“九州列宿”的傳訊距離,二來則是等各州都布下“星子”並且出現效果之後,薑家行事作風再如何強勢也必須考慮大局,否則在情報傳遞這一方麵薑家勢必會落後於人。對一個國家乃至一方勢力而言,這都是相當致命的。
納蘭清辭性格溫和,又因為出身世家而在這種談判的場合中拿捏得體,從不露怯,因此宗門對她委以重任。納蘭清辭本身也很喜歡這份工作,恰好這次有一支內門隊伍要前來陌州進行對分宗的考察,納蘭清辭便跟同門搭了個夥,誰知領頭的竟還是個熟人,便是清宇玄門少主應如是。
他們這一支內門隊伍在接到聚雲帖後很快便趕到了東海,便聽說了天景雅集延期,東海災變以及佛子與拂雪師姐生死未卜的噩耗。
“湛玄師兄還在外頭主持大局,暫時沒辦法抽身,所以安排我過來看顧師姐。”納蘭清辭想到自己換下的那一身血衣,不由得有些心疼,“那位重溟少主倒是來過幾次,但很快就被師兄拉走了。禪心院的佛子傷勢已經無礙了,如今大家都聚在海邊觀測大月對海潮的牽引之力。師姐請放心養傷,東海之事已經告一段落,剩下的很快都能解決。”
“雅集延期了?”宋從心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卻又很快撇開了這個話題,“姬既望呢?我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帶我去海邊看看吧。”
納蘭清辭連忙阻止了她,苦口婆心好說歹說,終於把人勸了下來:“大家都很安全,師姐不必憂心。師兄下了禁令,讓師姐好好養傷,不許師姐出去的。”她說著,卻是一點點地低下了頭來。
納蘭清辭沒有說謊,隻是為了不讓拂雪師姐更加操心,她隱瞞了一部分險峻的情況。
先前佛子一字平定東海,然而海祇掀起的歸墟豈是如此容易便能消失的?佛子二十年的閉口功德也隻阻止了歸墟一刹,眼見著月亮越來越近,海潮再次暴漲,各宗弟子會感到焦慮也是難免的。借助佛子掏出來的留影石,各宗弟子七拚八湊地還原出了東海事件的前因後果,想必消息都已經往回傳了。但對於如何解決天上的這月,眾人卻都沒有什麼頭緒。
而唯一可能知道解決方法的重溟少城主卻因血脈不穩而陷入了時而清醒時而渾噩的境地,海民的領頭人東餘立提出要見拂雪仙長,卻被湛玄一口拒絕了。雖說湛玄這般有些太過獨斷,但不管是抵達此地的無極道門弟子還是彆宗的弟子都能理解,畢竟那天發生的事著實是太過凶險了。
了解了事情前因後果的無極道門弟子心裡都壓著一股火,納蘭清辭心裡也覺得堵得慌。誰能想到拂雪師姐好端端地去參加一個天景雅集,轉頭卻九死一生地與人協力斬了個神呢?那可是擁有天地自然之偉力的海祇啊,這擱誰心裡不覺得後怕?
其他宗門的弟子在了解了經過後都對拂雪師姐與佛子推崇備至,欽服至極,但納蘭清辭的腦海中卻一直都是那件被換下來的血衣。
從前九嬰魔患之事也是如此,師姐總是衝在危險的最前頭,實在令人憂心。
納蘭清辭侍奉完湯藥後便強裝無事地離去,這個太過溫柔老實的姑娘並沒有意識到宋從心從頭到尾都沒答應過她要好好地待在房間裡。
納蘭清辭前腳剛走,宋從心後腳便從窗戶翻了出來,穿過走廊之時,還恰好和另一處矮門裡走來的某佛子撞了個正著。
一人站在院中,一人站在長廊之下,互相對視了許久後,兩人一拍即合,決心狼狽為奸,偷偷摸摸便朝著海邊摸去。
而當她們離開了院子,站在外頭之時,她們才發現自己先前是歇在了日照城的城主府中。
她們抬頭看著黑壓壓的天空,烏雲仍未散去,城中的靜謐便好似暴風雨前的寧靜。
“你看。”終於能開口說話的梵緣淺忽然扯了扯宋從心的袖擺,道。
站在高處的宋從心順著她的視線轉頭望去,卻見日照城的郊外不知何時出現了螞蟻搬家般的黑線,在山坡與馳道兩旁曲折地蜿蜒。
但很快,她又迅速反應了過來。那不是黑線。
——那是眷戀故鄉的海民步步蹣跚,自發自覺地迎著欲來的風雨,回到了這座飽經風霜與苦難的城池。:,,